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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记忆回溯(一)


刀,并没有斩断薛遥的脖子,而是静静地插在薛遥脸旁的地上,刀身还在微微颤抖。

        没想到堂堂九天门主林晋桓在最后一刻失了准头。

        薛遥望着染血的刀锋头疼欲裂。

        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脑海里闪现,恍惚间他看见不知何时的自己也如今天一样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应该的是在做梦,薛遥想,我这辈子为什么连梦里都没有好事。

        梦里的薛遥准备闭眼等死的时候,远处晃晃悠悠地来了一个人。此人看上去脚步虚浮,却很快就来到了薛遥近前。

        来人先是探了探薛遥的脉息,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将他扶起来驮在自己的背上。

        “日行一善,日行一善。”来人低声说道。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薛遥听的,还是他在喃喃自语。

        薛遥的脑袋垂在他的肩上。他的眼睛开始无法视物,嗅觉却变的敏锐起来,鼻子里钻进了令人安心的沉水香气息,令他差点遵循意识放任自己昏睡过去。但薛遥生性向来多疑,来人也不知是敌是友,他断然不愿全然信任一个陌生人。

        尽管此刻薛遥全身上下只有意识还能运转,他仍然挣扎着企图运功疗伤,好寻个时机脱身。

        “诶,这位好汉,您可省点力气吧。”轻快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背着他的人又开口说话了。

        薛遥察觉到一双手向他袭来,但他此刻已无力抵抗,只得暗中绷紧了一根弦准备随时背水一战。

        但好在那双手只是招猫逗狗似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一下子就拍散了他强行聚起的真气。

        “你都快死啦,还这么多小心思。”那人有些苦恼地自言自语道。

        薛遥第一次恢复意识,已经是被陌生男子救回去的五天后。

        这名男子显然没有什么照顾伤患的经验,这天他坐在薛遥床边喂药,第一口汤药还没有放凉就送进薛遥的嘴里,烫得薛遥差点当场诈尸。好在薛遥的眼皮实在是过于沉重,诈了一下没诈起来,又闭眼忍了。

        好不容易熬到汤药冷热适口了些,这男子手里又没数,一勺药喂得又多又急,最后大半勺药都呛进了薛遥的鼻孔。薛遥还没发作那个人就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只见他用手指弹了弹薛遥的额头,随手抄过一方帕子胡乱擦着薛遥的口鼻,嘴上还要念叨着:“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呢,没几天好活了还这么大脾气。”

        没几天好活了还这么大脾气的薛遥此刻已经没了脾气,他认命地躺平任凭恩人胡作非为。薛遥心里想着就随他去吧,再怎么样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更差了。

        怎料还没安生一会儿,那人手里端着的那只破药碗直接脱手,碗底朝上倒扣在薛遥的身上,药汁淌了他一身。

        薛遥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了眼。

        “呀,醒了。”恩人有些惊讶:“这样都能救活,我真是华佗再世。”男子望着薛遥笑着说道,真是好不要脸。

        薛遥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眼前的人,此时他的身体还不能动,意识也有些混沌,但不妨碍他好好看看这位“华佗”到底是何方妖孽。

        这是一个年轻人,五官俊秀挺拔,凤眼薄唇,鼻梁又挺又直。

        倒是有个好相貌,薛遥迷迷糊糊地想。可惜是个傻子。

        想着他又气得晕了过去。

        薛遥养伤的地方是个人口不过二百的小村庄,名叫官桥村,因村外那一座来源已不可考的古桥得名。救他回来的男子据他自己所说是一个书生,最大的爱好和特长是游山玩水。

        书生三年前来到此地,因喜欢这里的湖光山色风土人情,便收拾了一方小院从此在这个村庄里停留了下来。书生自述尤其擅长家畜配种,母马接生,更多的时候是在村里的小书院当一名教书先生。

        瞧着他不着四六的样子,薛遥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他当教书先生这件事情,是在误人子弟。

        山中的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间薛遥在这个村子里养伤已经两月有余。头一个月里他只能日日卧床,近些日子以来他总算可以下床走动走动。

        刚能下地的那几日男子就带着薛遥在村里溜达了几圈。此处果真是民风开放,村民热情地薛遥有些难以招架。学堂里的孩子们看新鲜似的一个个往他身上窜,压得好不容易站起来的薛遥差点又重新躺回去。村里最美的一枝花徐寡妇欲留薛遥家中喝酒,薛遥酒瘾上头差点一口答应,被救命恩人架了回去。

        “瞧你一个正正经经的年轻人,怎能如此色令智昏。”两人慢悠悠地走在回去的路上,男子提着许屠户给的半斤猪肉,他边走边数落道:“就阁下您现在这幅尊容,可以饮酒吗?”

        薛遥不以为然地紧了紧自己身上的绷带,挑挑拣拣地提了一些当年勇,一路大放了一通厥词。

        回来之后薛遥又大病了一场,高烧了数十天不止。几天村里人都以为他前几天是回光返照,每天都有人赶来书生家想送他最后一程。谁知没过几天,薛遥又生龙活虎地大好起来。

        这天薛遥正在廊下坐着,手里拢着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他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得顺着小鸟头顶稀疏的鸟毛,百般聊来之际他瞧见远处有人拖着长长的倒影逆着光走来。那人没款没形的背着一只破竹篓,身边跟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毛孩子。

        薛遥轻轻在鸟腿弹了一下,鸟儿便扑棱着翅膀从他掌心飞走了。

        “蠃鱼是什么呀?蠃鱼就是一种鱼,长着鸟的翅膀,爱吃黄贝。它出现的地方就会闹水患。”薛遥听见那人正在耐心地回答孩子们七嘴八舌的问题,满嘴的胡说八道。

        “穷奇长什么样呀,我得好好想想。”男子走得近了,他看见廊下坐着的薛遥,便拍了拍一个扒拉着他的腿企图往他身上爬的男孩说道:“穷奇我可没见过,走,问你们薛四叔去,他城里来的,见多识广。”

        一群泥孩子得了男子的令,一窝蜂地朝薛遥涌来。

        薛遥,京城人士,在家中排行第四,化名薛四。

        “穷奇啊…”薛遥懒洋洋地站起来,没骨头似的一晃三摇:“穷奇就是一种长得像牛的凶兽,浑身长满尖刺,最喜欢吃小孩。特别喜欢吃像你们这样乳臭未干的小孩,先吃腿,再吃肘子,最后再掏心,一次吃不完还要挂在树上…”

        薛遥越说越离谱,吓得一干毛孩子瞬间变了脸色。

        “差不多点得了。”男子进屋放好东西又来到廊下,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中端着一个篮子,篮里装着黄澄澄的杏:“你这人怎么比我还爱信口开河呢。”

        薛遥转头看向男子,那时他嘴角的笑尚未隐去,就这么站没站相地迎着夕阳立着,笑意消融了他的棱角,锋利的五官在晚霞下显得很柔和。

        那男子——也就是林晋桓心里一悸,心道:好险,差点给这祸害晃了眼。

        “散了散了孩子们。”林晋桓撇开视线,给小孩一人分了颗杏子:“你们薛四叔要换药了。”说着顺手把杏子递到薛遥嘴边,薛遥嫌弃地转开了头。林晋桓拈着杏的手不以为意地转了个弯,将杏子塞进自己嘴里。

        “嘴里没一句实话,净挑嘴又不干活,我怕不是捡回了一个祖宗。”林晋桓嘴里吃着酸甜的杏子,心里开始编排起薛遥。

        薛遥的伤断断续续地治了两个多月,林晋桓的医术稀疏平常,下手也没轻没重,刚把薛遥捡回来的时候本着不治就死治不好大不了也是死的态度胡乱治了一通。不知是薛遥命硬还是上天垂怜,竟真的把他的命捡回来了。这方圆百里唯一的赤脚大夫就这么毫无章法地大显了两个月的神通,居然把薛遥的伤治好了大概。

        眼下除了薛遥的左手的断骨处不大灵便,只留腹部的一道刀伤。由于那伤口过深,如今还时常崩裂。

        “又出血了。”两人来到屋里坐下,林晋桓一边拆着绷带一边说:“您这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人家下这么重的手。”林晋桓说着把沾血的绷带扔在一边,细细地往伤口上铺上药:“再使劲儿些,您老直接断成两截,往土里一埋了事,也省得我费这些劲儿了。”

        “你这大夫怎么不盼点病人好呢。”薛遥有些忍无可忍地睁开了半闭的眼:“干活都堵不上你的乌鸦嘴。”

        “早知道你这么不是个东西,我才不要救你。”林晋桓嘴上虽这么说,手上却细致地圈着绷带。他的脑袋凑得有些近,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落在薛遥的小腹上,薛遥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身体。

        “伤是无碍,就是这毒……”林晋桓自小其实有一些晕血,他捏着鼻子替薛遥换好了药,眼不见为净地转身收拾他的药箱。

        “死不了。”薛遥满不在乎地拢起衣袍。

        “这毕竟是经年之毒,短时间倒是无碍。只是再这么放任下去,轻则肾精不足,重则精冷不育,五更泄泻。”林晋桓一本正经地说道,真事似的。

        薛遥一记眼刀刮在林晋桓脸上,林晋桓感受到自己的性命受到了威胁,连忙从善如流地改口:“刚刚我是乱说的,肾精倒不会不足,最多就是武功尽废,筋脉枯竭而亡。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人固有一死,您且安心吧。”

        转眼间又过了两个多月,薛遥身上的皮外伤已然大好,只是中毒的事还没有进展,不好不坏地吊着。平日里倒也没有什么影响,就是不可妄动真气。

        这毒是陈年旧毒,林晋桓见薛遥本人并不上心,也不好出面替人家着急。

        薛遥说他现如今家毁人亡,仇人在外四处找他寻仇,实在不宜出谷。他也不管林晋桓同不同意,就坦然地在先前林晋桓让给他养伤的主卧里住下了。

        一句话里半真半假,林晋桓也懒得拆穿。他一个人生活了许久身边难得有个活物,也就稀里糊涂地由着他去了,自己搬去了隔壁的书房。

        这天林晋桓回家一进院门,就见到薛遥没款没型的倚在院里的一棵大槐树下,一只鸟儿刚从他的手心飞走。

        “你回来了。”薛遥见林晋桓进门,转过头来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一眼,接着毫无诚意地问道:“买什么好东西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这人走起路了怎么悄无声息地,都进门了自己都没察觉。

        林晋桓将背上的包裹卸下来,无奈地说道:“这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东西,无非就是些笔墨纸砚,胭脂水粉,零嘴吃食罢了。”

        原来这天林晋桓去镇里赶集去了。这个村子遗世独立像一个世外桃源,美则美矣就是物资方面比较匮乏,很多生活必需品得定期去镇子的集市上采买。每次林晋桓出门的时候,村里的徐寡妇王屠户,赵大娘李大爷,小豆子小彩蝶之类不方便出门的人们时常会让他帮忙捎带一些东西。

        薛遥其实并没有在关心林晋桓带回了什么,他正认真想着自己的事情。忽然间他的嘴里被人塞进了什么东西,手法快得他来不及拒绝,甜味就在他的口腔里蔓延开了。

        薛遥张嘴欲吐,那只手又得寸进尺地捂住了他的嘴,他抬眼看见林晋桓望着他笑得眉眼弯弯。

        “不许吐!”

        薛遥瞪着林晋桓,眼里写满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好吃吗。”林晋桓笑眯眯地看着他:“许小六托我买的,先给你偷偷尝一颗。”

        不过是最平凡不过的桂花糖,林晋桓总有一种薛遥没尝过人间烟火的错觉,让他总想把十丈软红尘堆在他面前。

        掌心贴着柔软的触感,烫得林晋桓心里一虚,他讪讪地把手放下来,假装无事地继续收拾包裹去了。

        薛遥到底没有再把糖吐出来,他咔嚓咔嚓地将嘴里糖嚼了个粉碎,却说不清这糖是什么滋味。

        “说起来,还真有个东西是给你带的。”林晋桓说着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小东西里掏出了一对兽皮护膝:“天气快转凉了,你这膝盖先前受过伤,怕是会留下病根。”想了想林晋桓又像要给薛遥挽回颜面一样补充道:“我知道你们江湖大侠大多都不畏严寒,没有说您不英勇的意思,就是到时候大雪封山多有不便,有备无患。”

        薛遥嘴上说着多事,手上却接过了这对护膝。他突然觉得有点好笑,林晋桓这话说得好像他会在这里待很久似的。

        但此刻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话来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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