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努力抱大腿的第55天
三日前,李琎府中的家仆散去各坊受邀的宾客府中通传了马球会延期的消息。
趴在墨石大缸便,皎皎用鹅绿的嫩柳枝拨动着清澈的水面,几尾活泼的锦鲤鱼便在皴皱的涟漪下来回曳动着。
皎皎眉心恹恹,“马球会为什么要延期啊啊啊啊!”我要出去玩!
手捧着一只墨玉碗往鱼缸里喂食的掠影笑道:“小夫人这个问题都问了八百次了。”
饶是如此,掠影仍旧是不胜其烦地解释到,“十一皇子的家仆说,前些日子连下了好些时候的雨,马场里积了水,想来是为了宾客的安全顾虑吧。还有便是,与十一皇子自小便交好丹阳郡主尚在西域游乐的归途中,至陇右道也需些时日。”
皎皎叹了声气。
自上次从东市归府,自己整整七日未出去过了。
裴昀忙着敕告的事,想来是需要应酬同僚,整日难见他。
而长安的齐国公府恪守的规矩甚是森严,不似江陵府时那般宽泛轻松,便是说话举止也要格外留心。
今日的阳光很盛,暖暖地落在脸上有些痒酥酥的,不会睡意便来了,皎皎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回房午休,却被叫住了。
“小夫人。”
顺着声音的方向,皎皎抬目看去。
一个面相顶顶和气的陌生中年男子正站在廊庑下,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从,随着他一齐问安。
见身边的掠影垂首行礼问了声,“裴管事好。”而后她低声提醒到皎皎,“这是阿郎院中的管事。”
阿郎便是齐国公裴崇光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他院中的管事在裴昀不在的时候到来,想来是寻自己的。
思及此,皎皎放下手间的柳枝,面带微笑朝裴管事走去。
“不知裴管事有何事通传?”皎皎笑问到。
裴管事面色和蔼,笑道:“阿郎今日诸事闲适,前些日子因身体不适便未尽长辈之情,恐渡了病气给小夫人,却又恐小夫人心感怠慢。这不”他看了眼明媚的春日,“甫一好起来便让奴来通传你了。”
原始如此。
皎皎却微蹙起了黛眉。
若只是寻常的会见,前几日裴昀在家中的时候为何不寻她?事来突然,有些蹊跷。
为作万全的打算,皎皎便先应了好。
拢了拢手间的玉镯,皎皎说到,“儿现下还是着得居家常服,若是如此会见,怕是对国公爷有所不敬。”她略带歉意的笑了下。
裴管家颔首,“那奴便在院门口恭候小夫人。”
回到寝居,皎皎坐在菱花铜镜妆案前饮了盏凉水将思绪冷静,而后稍作了下收整,挑拣了身素净的衣裙。
“小夫人这是要干嘛?”掠影看皎皎往厨房的方向走去,面露不解。
“头一次见面,若是空手去怕多有不便。我也不知晓国公爷的喜好,若是从库中随便挑拣几只像样的珍宝带过去,反而像是搪塞了。方才想起晌午时候作了些点心,带去也好。”
便是裴崇光不吃,她的心意也算是送到了。
面上的担心消散了,掠影的心头仍是有些惴惴不安的。
郎君是吩咐过要她暗暗保护小夫人,但若是遇上国公爷,他的命令自己亦然是不可忤逆的。
趁着尚未与裴管家一行,掠影加快了脚步来到皎皎身边,加快语速提醒着她注意事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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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夫人,请吧。”裴管事依旧和气地笑着,伸出手请皎皎先行。
门口的护卫行完礼后,便缓缓推开了紧阖的门牖。
与此同时,皎皎偷偷提起一口气然后舒缓,饶是一路上作出了各种情况的应对策略,但临见真格了,心里仍旧会七上八下的。
但就算是丑媳妇也是要见公婆的。
薛氏她尚能从容应对,齐国公想来也不会刻意为难自己。
皎皎走进了书房,裴崇光正靠在雕花槅窗便的书架旁挑拣着书籍,他的身量很高,身形很是伟岸魁拔,若是再清瘦些便与裴昀很像了。
听闻有浅浅的脚步声向自己靠近,裴崇光晓得是何氏来了。
他转过身去,目光在皎皎身上点了下便移开了,“随便坐。”
五官深邃,声音低沉而温润,大体上与裴昀是极像的。唯独就是裴崇光的那双眼睛,与裴昀干净又清冽的眸光,如寒山雪水融化的凤目不同,是很浑浊的。
皎皎低声问了声,“父亲。”
回应她的却是裴崇光几乎不可闻的一声冷哼。
皎皎心头暗道不好。
不知过了多久,裴崇光手边的卷宗换了一摞有一摞,墨砚枯涸之时他才缓缓开口问道:“你叫何皎皎?”却是头也懒得抬一下。
“是。”
等待了很久,一直坐立不安着,被裴崇光这么冷不丁地一问,皎皎先是整个人都激了下,而后便打起了精神来。
裴崇光冷笑着,“今日宫里的人来了府上,送来了皇后的贺礼,还有”他打开书案上的抽屉,拿出一只信封朝皎皎扬了扬,“还有一封书信,若不是这封书信,我几近要将你在府中的存在给忘了。”
他的意思,这封信似乎不是皇后宫里出来的。
自己在长安城几乎是举目无亲的状态,又无甚交好的。既能能力让皇后宫里的人传达书信,又能有资格与齐国公有书信往来的。
皎皎心头一震。
她身边只有一个人。
她的外曾祖父,赵太师。
“皇后宫里的赏赐一会我会让你随你送回院中。”裴崇光却并未提书信的事情,他径直开门见山,“我就裴昀一个嫡子,日后齐国公府的一切都会是他来继临的,你们的事”
他抬起头来,幽深如海的打量目光与皎皎对视良久,看得她有些发怵。
裴崇光丝毫不加掩饰轻蔑地笑了下,“真是荒唐又戏闹。”他的音量突然提地很高,很是震吓人,“别说赵太师,便是再有皇后替你撑腰,此事我也决计不同意的。”话到此处,裴崇光看向皎皎的目光异常冷漠凌厉。
当时那些人是如何给他说的,只是寻了个冲喜换命的女子,良机一到,这女子自会香消玉殒。那时的他也盘算好了,若真真切切如术士所言,他定然会厚葬,让她的家人享尽富贵。
正值变法破旧立新的关键时刻,来自江陵府母亲的敦促信一封又是一封,加之薛氏劝慰,裴崇光终究是不顾千夫所指的风险做出了纳何氏入门冲喜的同意决策。
谁知呢?
以裴崇光在浮沉官场轻盈平步多年,他是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掉入一张别人精心编织的网里面,而始作俑者便是皇后和赵太师,为的是谁呢?
一个很直白的答案,太子。
而术士口中会香消玉殒的女子现在正好端端地坐在他面前,面色鲜活而有颜。
但哪有如何?
不也是一颗任人摆布的可怜棋子?
皎皎不由得为之一怔,心间微微有擂鼓声想起,心跳更是七上八下个不停。
但她仍旧是故作镇静。
平复好心绪,她主动与裴崇光凌厉的目对视。
眸光清澈的桃花美眸异常坚定地注视着裴崇光,抿着唇,一言不发。
未多久,裴崇光将目光移开看向窗外抽了嫩芽的合欢树,他揉捏着额角,饶是极力镇静情绪,皎皎依旧能从他上下起伏的喘息声以及额角突起的青筋中读出他的不悦和愠怒。
他似乎很在乎裴昀。
“就算是圣人会出面劝阻,只要是阿昀不乐意,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将此事给了绝了。”他的怒意几乎是到了鼎盛,却还是压抑自己快要暴跳如雷起来的冲动,一扬手轻描淡写到,“你走吧。”
皎皎欠了身,礼数周全后便退出了书房。
门牖轻合上后,裴崇光看着手中赵则诚手书的亲笔信顿生怒火。
他掌心覆着信纸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手边的笔晾登时便跃起三寸高,“狗屁的蕙质兰心,乖巧懂事。”
算计,都是算计!
裴崇光故意拖延了几日来面见皎皎,为的就是给裴昀留有可后悔的余地。
只要裴昀当他的面说不,想要反悔这门亲事,他是豁得出去的,甚至裴崇光都做好了圣人勃然大怒将他斥往塞外常驻领兵的打算。
可裴昀的态度实乃让他大为震撼。
依裴崇光看,裴昀就像是上了贼船还乐在其中替别人数钱。
聪明一时,糊涂一世。
就问那个女人到底是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两父子差点在此事上再度反目对峙起来。
三日前,也是这样的下午,裴昀面色平静,虽是字字未提要与那个女子坚定在一起,但他执拗的目光以及对自己极陈利弊的逐字逐词的击碎,无一不在宣示——
他心已定。
任何人也左右不了他的想法。
就算是生身父亲也不可能。
思及此,裴崇光只觉得更头疼了,抵在额角上的手又加重了几分力度。
是然,父子离心多年,就算对裴昀有骨肉之恩,他的心思自己终究是难料的。
只要裴昀未说不,赵太师的那位外曾孙女成为齐国公府的小夫人便成了定数。
这步棋再怎么下也会是死局。
饶是如此,裴崇光仍是觉得有些心酸。
裴昀不会不懂的,他也是曾经在权势争夺中受过迫害的人,从象牙塔顶端跌落的痛苦他定是终身难忘的。
长安城四大家间和气的时候便是一脉同息,姻亲来往。但更多的时候都是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各自为利益站队,尔虞我诈。
他就不该将一个与赵家有关的女子留在身边。
自己年轻时趟过的浑水,而今儿子也要重蹈覆辙?
过去种种在裴崇光脑间浮现,皎皎的身影也在走马观花间与他的记忆重叠。
裴崇光凌厉的眼目中登时便有怒火腾起,目光灼灼,几近要将被他揉捏成团的书信烧灭成烬一般。
皎皎前脚放走,一身淡紫色褶裙的女子便后脚到了裴崇光的院子里。
“柳姨娘?”
“是。”柳姨娘朝裴管家欠了欠身,她笑问道:“阿郎在吗?”
看了眼手间漆盘中的药,裴管家压低了声音,“正气头上呢,你可当心些。”随即将漆盘交给了柳姨娘身边的婢子手间。
柳姨娘轻磕了几下门牖,未有人回应,她便径直推门而入。
“你怎么来了?”
生硬的语气,蹙着眉,裴崇光抬起头来,面上丝毫不加掩饰的不耐烦悉数落入了柳姨娘眼眸中。
“来瞧瞧阿郎,顺便带了些点心。”柳姨娘吩咐婢子将红木食盒放在餐案上,是时她也注意到,上面已然摆着一只食盒。
觑了眼裴崇光,柳姨娘不禁想到,难道是已经有其他姨娘来过了?不过瞧国公爷那生气凛然的样子,倒像是薛氏才有的手笔。
与其放在心中暗自揣摩,不如径直寻求答案。
薛氏脸上的疑色消失,换上温婉的笑容,“听裴管事说,阿郎现下还未用食呢,若是径直用药恐是要伤身。可是妾身带来的吃食怕是要加热下再用比较好,不如先看看桌案上这只食盒里有些什么,先垫垫肚子?”
餐案上有什么食盒?
裴崇光看了一眼,顿时间眸中的好奇便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嫌恶。
当是何氏方才带来的。
他正想传唤仆人拿出去丢掉,却被柳姨娘止住了。
她先是吩咐婢子将她带来的食盒拿去小厨房加热,而后笑吟吟地说到,“正好妾身有些饿了,若是国公爷不介意便让给妾身吧。”
柳姨娘的杏眼微眯,她不急于求成,反正她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随你。”裴崇光扬了下手便再一头扎入了卷宗里头。
食盒有两层,柳姨娘先将第一层打了开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金黄色糕点,面桑一半撒着焦黄色的杏仁脆片,另一半是酥松脆口的如金丝一般的肉松,正中间还摆放着一只红玛瑙般的大樱桃作点缀,看起来分外诱人。
婢女子给她分出一块后,柳姨娘才发现这点心似乎是双拼在一起的,从切面可以看到金黄宣软的糕体,中间还夹有千层,看起来便十分酥脆可口,另外那白色的像云朵一般香甜的是什么?
柳姨娘的确是很喜欢甜食,但因为常年跳舞需要保持身材的缘故,她总是刻意控制住自己的欲望。
兰花指捻起一小块放入嘴间,登时便有很浓郁的奶香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尖,几乎是一抿即化的程度,虽是有甜味在舌尖萦绕,但口齿间却如咀嚼空气一般,恍如无物,当真是极好的甜点。
不一会,小半块便没了,柳姨娘适可而止,她将再想拿起一块品尝的欲望压制了下去。
登时,她也打消了拐弯抹角试探裴崇光的想法,结合他方才的反应以及这新奇糕点的美味程度,当是三郎君来过了?这糕点应该是出自那位尚未入谱的小夫人之手吧。
见裴崇光的情绪缓和了许多,柳姨娘才问道:“阿郎近来是太过操劳了吗?可要仔细身子。”
裴崇光点点头,“是啊!”然后他向椅背靠去,疲乏地看向天花板。
未过多久,他的太阳穴上感到一阵冰凉,微微蹙了下眉便松开了。
柳姨娘轻柔着裴崇光的太阳穴问道:“那妾身替阿郎抚琴排忧可好?”
“嗯。”
裴崇光觉得,和柳姨娘呆在一处的时候可谓是最轻松的。
他不会像其他姨娘一般,脸上写满了目的,谄媚着讨好自己,亦不会如薛氏那般总是端着个夫人架子,墨守着夫为上的规矩,更不会僭越去过问自己的政事。
“方才你尝过了,如何?”
指尖在琴弦上顿了下,柳姨娘温柔地笑道:“很好吃,也很特别。”她建议到,“耳听为虚,阿郎兴许可以自己尝试下,兴许会有改观或者别的想法也不一定呢?”
改观?
裴崇光让她将剩下的拿过来。
他不喜欢甜腻的东西,第一层的点心他瞧也没瞧便略过了。
第二层甫一揭开便有清翠的绿色争先恐后地泳入了裴崇光的眼中。
油绿如玉,外形饱满的青团正静卧翠郁的良姜叶上,便是不尝也能嗅到清新的艾草香气。
分明有情愫在裴崇光眼底翻涌,他却狠狠地压制了下去。
而后他面色从容地看向柳姨娘,“我记得你是江南道人士。”
“是。”
他问道:“那你可知道,这春日食的青团是如何做的?”
柳姨娘笑道:“妾身当然知道。”
“便是在田间揪一把麦浆草,加水捣烂制作成青汁,然后和糯米粉一起搅拌揉成团。”柳姨娘说到甜点兴致很是高,“妾身从前最喜欢的便是糖渍桂花和赤小豆沙制成的青团,只不过不知道为何,我以前尝试做的倒是未有这青团这般绿莹莹地像翡翠一般。”
是然,袁枚的《随园食单》中写到,“捣青草为汁,和粉作团,色如碧玉”
“面上和底部都要记得刷一层油。”他的声音落得很轻,几乎不可闻一般。
柳姨娘有些惊讶,堂堂国公爷竟还通晓厨?直到她抬起投来,才发现裴崇光怔怔然地看向窗外。
方才似乎并不是在与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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