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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埋葬


封翊再把视线放到哈克烈以及面前的羌北士兵身上的时候,脸上已经是如寒霜的阴冷,在这北疆冬日刀子似的凌风中又覆上一层冰。

        “封小侯爷,若你从此臣服于羌北,或许草原神帝仁慈,饶你一条命。”哈克烈的右眼已经包扎上了厚厚的布条,只有左边一个眼珠能够转动,他恶狠狠地看着眼前这个风云变色亦是巍然不动的人,言语之间的讥讽将胸中的愤恨逐渐聚成一把利刃,想把封翊的层层伪装劈开,想看他跪地求饶的狼狈样儿。

        但这世上偏偏有一种人,他们行于天地间绝不恃强也视死如归,他们大厦崩于前同样面不改色,他们在这个君王不仁、满朝异心的时代,用血肉之身为四方百姓筑起一道止战的高墙——虽九死其犹未悔。

        哈克烈缓步上前,在周围熯天炽地的烈火中压着嗓音,脸上流露出狰狞的兴奋:“吉卓砍了定北侯的头颅,而你今晚会死在我的刀下,你们父子终将成为北疆的一缕魂。封翊,难道你真的不好奇,定北侯到底死在了怎样的圈套里?”

        封翊紧咬着牙一声不吭,但面色阴沉、双眼血红,他死死握着手里的剑柄,手指连着长剑几乎一起颤抖。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大兴的朝堂已经从内到外的烂透了。

        南平王是怎么死的?功高震主不就一直是他们渴望权力的借口么?如今这趟浑水也搅到了北疆。

        权力赋予了他们什么?又带给了百姓什么?

        “封翊我们该是朋友才对。”哈克烈幽魂一般的声音传进封翊的耳朵里,像是勾着他往烈狱中走。

        封翊的眼中露出嗜血的光芒,一时之间竟让人怀疑他真的被哈克烈那所谓的草原神帝所蛊惑。

        周宽见状不对,连忙上前喝道:“小侯爷!”

        封翊却无知无觉似的,仍然站在原地盯着哈克烈那张扭曲到可怖的脸。

        “封翊!”周宽再次提声喊道,而哈克烈越过封翊的肩甲往他身后的周宽看去。

        就是这个时候——

        封翊眼神骤然清明,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意,长剑迅速提起的同时,他袖扣中的细针跟着飞了出去,直直冲着哈克烈另一只完好的眼睛。

        哈克烈反应无措,嘴里咒骂了句羌北话,然后急急往后倒去,但刚才他距离封翊太近了,此时再也避不开封翊的这次发难。

        顷刻间,只听哈克烈大吼一声,捂住另一只血流不止的眼睛,如同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却只会乱冲乱撞。

        “听令,杀!”封翊挥剑的同时大喝一声,电光火石之间那头野兽像是被掐断了脖子般顿时没了声,也没了气息,就这么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方才还趾高气扬的羌北少首领,此时已经完完全全的身首异处了,哈克烈被一剑封喉,脖子处裂开了深深的一道剑伤,这便是他挑衅封翊的下场。

        封翊深谙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与哈克烈在北疆对阵多年,对此骄傲自满的心性再熟悉不过,哈克烈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却不只这个想法就是送他上黄泉的路。

        在封翊的那一声之下,所有剩下的大兴士兵燃起战意,皆拿起手里的兵器率先冲上前挑起战斗,在羌北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羌北士兵一看少首领都被人割了脑袋,顿时心中对这个大兴的封小侯爷升腾起一阵恐慌,所幸也有人反应极快,用羌北话猛然喊道:“别乱,我们人多!”

        周宽心中暗道不好,羌北人多是事实,况且哈克烈方才已经释放信号,吉卓更多的援军怕还在后边,纵然他们个个都有着为国捐躯的觉悟,但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唯一拯救北疆的希望跟他们一样葬身于此。

        因为他的疏忽和过失,已经让封将军殉身,痛失北疆数座城池。

        ——不行,决不能让小侯爷再出事。

        周宽的眼神紧紧锁定在封翊身上,他踹开一个扑过来的羌北士兵,踩上另一个人的肩膀飞身而起落到封翊身边:“小侯爷,不能再拖下去了。”

        “嗯,趁他们还没形成完整的合围之势,让兄弟们迅速脱身往西门去,那里有接应出城的人准备了马。”封翊低声说道,他手里剑尖翻飞,划开周围一圈人,倒是没人敢贸然上来。

        这话不对。

        周宽敏锐地察觉到封翊话里那种近乎于死寂的气息,仿佛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归宿。

        “走,带着剩下的人去西门,羌北人显然对我的注意力更多。”封翊催促道。

        但周宽依旧抿着唇一声不吭,也没有任何动作。

        “快点滚,等吉卓的援军到樊城,你我都得死在这儿,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懂不懂?!”封翊身上的伤口也不少,此刻发脾气说话都是收着声儿。

        “我懂。”周宽忽然开口,他将一直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布袋子一把塞进封翊手里,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但小侯爷,你才是那个青山。”

        说完,不等封翊做出任何反应,只见周宽手里握着的那柄断了一截的红缨枪横扫出去,顿时把包围破开一道裂口,他拉住封翊就把人甩了出去:“带小侯爷速速离开,用命护好他!樊城的弟兄们,今夜便是你我舍生取义报答将军的时候了!”

        周宽比封翊年长七八岁,也是从小跟在封炳成身边的,他跟着老侯爷去北疆军营的时候,封翊跟罗天还是俩小不点,正是待在侯府里爬树闹腾的年岁,他们知道自己要走的时候,还拽着他的衣袖说要跟着大哥一起去打坏人。

        封翊从前刚学会说话走路的那会儿,总以为他是兄长,前前后后都跟着他,喊他大哥。罗天那小子也是,总教着封翊乱喊,他不过只是老侯爷在天寒地冻中捡回来的一个小乞丐,怎么配当侯府最尊贵小公子的大哥。

        而就在方才,周宽忽然感受他身为兄长的责任,封翊这小兔崽子居然还想用自己命去换他一个下人的命,他周宽哪里来的这种福气?

        ——不过若有来世,我也想做你真真正正的大哥。

        听到周宽的吩咐,今夜跟着他的樊城守卫军齐刷刷撕开外衣,他们的腰上无一不绑着炸药。

        舍生取义封翊彻底傻了眼,他娘的,这货是不是疯了!

        他从哪里弄了这么多火药,他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

        封翊一肘怼开旁边的人就要冲上去抓周宽,但却被几名跟来的士兵整个架住了身体往后拖,眼看着离周宽那个不听命令的混球越来越远,他气得声嘶力竭:“放开我!”

        “小侯爷,周统领说的对,我们必须保护您出城。”

        可此时的封翊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只看见周宽腰上绑着一圈炸药,手里拿着火折子,带着一众人丧失理智般地往羌北兵的包围里冲了过去。

        “周宽!混球你给老子回来!”

        周宽想,回不去了,他早该随着老侯爷一起去了。

        “你敢死我刨你祖坟!”

        小侯爷又忘了,他周宽是孤儿,哪里来得什么祖坟。

        “周宽大哥!”

        周宽点燃引线,用最后一点力气往人堆里冲,引线燃尽的时候,他倏然回头,望着几乎已经看不清封翊身影的方向微微一笑,嘴唇缓缓动了动:“翊儿,大哥护着你。”

        轰——

        在这一声巨响中,只见火光冲天而起,与四周原本燃烧的房屋连成一片火海,吞噬了所有人的身影。

        封翊呆呆地站在原地,隔着不知道几条街道,失神地望着冒出来的火光,那么热那么亮,明明已经隔了很远的距离,却几乎灼伤了他的眼睛。

        短短半月余,他在城破的惨剧中强打的精神,强迫自己不去想他没了父亲这件事,因为北疆需要他,百姓需要一个撑下去的信念。他将好不容易活命的周宽好好放在农家里养伤,不让他接触到外面的流言蜚语,这人为什么偏偏跑出来跟自己作对?

        现在好了,他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只瞬间,封翊好似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挪不动脚步,

        到底是凭什么?凭什么还要让他们封家替这些弄权夺术、不顾黎民百姓之人守住这荒唐江山?

        在当初有人劫走哈克烈,将手伸到北疆战事上时他没这么想;他被迫囚在都城,进入锦衣卫替天家夺权的时候没这么想;莫宸利用他、冤枉他有弑君之心将他关押刑讯的时候他没这么想;甚至在半路上知道自己父亲殉身,他已经猜到那些人的阴谋,为了北疆百姓,为了后面中域一带的安宁,他也没这么想过。

        但如今,他却不得不想,这一切的悲剧是如何形成的?

        是定北侯的十年如一日驻守北疆毫无异心的错吗?还是说南平王白震尧一族落得那样的下场是他活该?

        封翊看着迎着寒风越少越烈的大火,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炸裂的响声,抱紧了怀里装着父亲头颅的布袋子,站在北疆这片他们封家世代守护,如今却狼藉一片的土地上。

        他忽然笑了,笑得放肆,也笑出了眼泪。

        天空中飘飘洒洒落下来片片雪花,北疆在年末终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封翊知道,这场大雪将会埋葬这里残破的一切,以及忠君之将们那颗滚烫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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