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等到繁月风寒渐好,已是半个月之后了。
那时候南府里的二爷已经整顿行装去往江州,合府上下都有些沸沸扬扬,因着这一次他把柳夫人也一起带了去。
人人都说是因着繁月的缘故,外间花花世界,再憨厚老成的人,也不免会同流合污。江宁是有名的烟花之地,风流之乡,上一次还带着个商女回来,那么下一次呢,指不定就主动拈花惹草娶了外室。若是带上自己的夫人,既有人照料帮扶,又可以解相思之苦,一举两得了。
府里的事务都交给徐官家打理,徐官家是薛二爷从小熟识起来的家下人,自然尽心竭力。
马棚里的干草,经过一夜的雨露侵袭,潮乎乎的,一爬犁下去,蜈蚣马陆蜂拥而出。繁月跳着脚一个一个的踩过去,留下一滩褐色的印迹。
不知是因为风寒还是劳碌,她的身形更为清瘦了一些,刚改好的衣服,腰间又不服帖,只得捡根布条束了两圈,头发整个编起来,用木簪子别在脑后,从身后看去,跟做惯了粗活的嬷嬷们没什么两样。连繁月也很难想像,自己竟有过在江宁吊角楼上,涂脂抹粉的时光,纤云手把手教她画出柳叶一样弯的眉毛,胭脂抹于唇中,淡淡一抿,娇媚又带点风情,把十七岁的美好跃然而出。
马六担着一挑黍米从后门处走了进来,短衫窄裤,一背的细汗,繁月连忙迎上去,卸下他的担子,又把腰上别着的汗巾递了过去:“擦一擦吧。”
马六接过来,通头一擦,拂去了黝黑臂膀上沾染的麸皮,他望着她笑道:“把那米斗装满,可以喂半个月了。”
繁月拿起木瓢,舀了十数瓢黍米放到了木槽底,面上又用干草填平,看着马儿都吃起食来,这才在一旁的木墩上坐下。她望了望头上灰得无一丝云迹的天,起了些忧虑:“看来一会儿要下雨了。”下了雨,这满棚的干草腐化得就更快了,马儿吃了腐草,倘或生了病就遭了。
马六把干草上放置的外衫拿起来,穿在了身上,汗一擦,整个人冷飕飕的,毕竟夏日已经过去了,艳阳天变得可遇而不可求。
那边有人隔了两道墙,叫喊起来,声音由远及近,显得有些急促:“马六,赶快把那青帘马车套上,小姐要去秋水坊。”
这倒是她到马棚来后第一次听闻小姐要出远门,马六跳将起来,牵出两匹马来,又和跑来的两个小厮一起去侧廊下抬出那架青帘车箱,开始套马。
看他们牵着马车跃出后门,一径从后街上绕到前方大门去,叮叮当当的摇铃声,隔很远还能听见。
繁月正准备提着水桶去给水槽添水,那前面角门里又钻出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的小厮,满院里窜了一通,钉了她一眼,问道:“人呢?”
繁月回道:“牵马车出去了。”
那小厮急冲冲的跑出后门,又听他在街上呼喝了半天,谁也没有应他,无奈只得转回来指着她道:“快把踏云牵出来,套上鞍,少爷要上书院了。”说着竟自顾跑回前院去了。
繁月楞了一下,连忙丢下水桶,解了踏云的缰绳,又学着平常马六的样子,把那侧廊上挂着的辔头,马鞍全部取下来,一件件往马上套,一时分不出顺序,想是脚蹬放的位置不对,那马不舒服,摇头晃脑的躲着她。
繁月追着它跑了两圈,直到那小厮又奔来,气喘吁吁的急骂道:“少爷都等急了,你还在拖什么。”
繁月也着了慌:“我不会。”
小厮跳着脚骂:“你不会你怎么不说,故意害我被骂呢。”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白色左衽窄袖长袍,外罩青纱上衫的男子从角门里俯身出来,他手上拿着黑色长鞭,春花般秀丽的脸上略显愠色,边走边道:“什么意思,怎么马还不牵出来。”
繁月回头一见到他,不知怎的,心便哐哐乱跳起来,只恨不得躲到马棚干草里去。
小厮低着头,支吾道:“那马六给小姐套车去了,只剩了这个丫头,想来是新手,不会装鞍。”
薛情捋过拂到眼前的发带,如玉的脸上满是疑惑:“什么丫头,怎么让女人来管马房?”
说着走上前来,牵过踏云,一边抚着鬃毛,一边往旁边女人身上随意瞟了一眼,正碰着繁月也抬起头看他,满面潮红,不知所措。
薛情手一顿,倒觉得她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见她羞眉羞眼的敛着头,十指交扣在胸前满是脏污,秀发微乱满鬓风霜,年龄不大倒被磋磨得如此不堪,实在让人唏嘘,遂收了怒容,淡淡说道:“你别动了,让他们来弄,我的马烈,怕会伤着你。”
这话不似他往日的口气,倒叫繁月怔愣在当场,她定定看着他,像要穿过那层皮囊,看到他心里去。
薛情见她反应奇怪,偏过头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脑子里豁然一亮,突然想到某日池水边那幕场景,冷笑出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繁月见他倏然变色,知道刚才是没有认出她的缘故,也不敢多言,只蹲下身,想把那马下肚带扣好。
薛情牵绳把马往前带了两步,声音没什么情绪,听着却有透骨的凉意:“我的马不要女人碰。”
马蹄擦着她的脚尖踩过,繁月慢慢站起身来,退到马棚边去,手上的草芒一根根扎着手心,她随手搓了搓,直搓得越发刺痛起来。
趁这时,马六也赶了回来,见少爷就站在厩前,吓了一跳,连忙趋身上前整理马鞍,把它顺着鬃毛拉到固定的位置。
薛情负着手,冷眼瞧着,身上青纱随风而动,头上纶巾飞舞,三分书卷气,把他眼眉的凌厉淡化了些。他是十六岁的翩翩公子,她是十七岁的春心萌动,本都是惨绿年华,然而融在这副略显肮脏沉闷的画面中,却让人觉得十分不和谐,就像是满目疮痍的残木败草中,徒然有一株抽绦的绿柳。
败草怎么能与绿柳长在一处。
不知怎么的,又想起兰香那一句:说起来,他们还得叫你一声姨娘呢。
这话就像一个少年失了□□上一个老妪一般,全然的不切实际,可心里又抱着万分之一的希翼,如果是真的呢?如果天下真有这种怪事呢?
她抚了抚手腕上的两枚铜板,眼见那青衫绿影掀衣跨马,轻洒下一阵微风,绕过马棚,得得跃过后门去了。
马六脸上带着未散的惊悸向她走来,问道:“你没事吧?”
繁月摇了摇头,驱散那一股绮思,认命地提起地上的水桶。
雨在傍晚时落了下来,淅淅沥沥,把青石板上打得苔痕渐起。
雨天不用刷马,所以归还到马厩中的马,都只用布巾擦干就好。繁月回到房间的时候,天边那一抹灰,还未变成浓浓的锅底黑。她领了饭,就着屋内淡淡光亮,一口口食不知味的吃了起来。
兰香把箱子底下压着的褙子翻找出来,衣服全都皱成一团,她把它摊放在床上,抱怨道:“这料子就是容易起褶,呆会儿去王嬷嬷那里把火斗借来熨一熨,不然可穿不了。”
外边的风越来越阴冷,繁月把两扇木窗关了起来,远处街上的人家,传来吆喝声,大约是唤晚归的孩子回去用饭,雨打蕉叶簌簌而动,淡淡的水腥气,和着那窗纸上结网的蛛丝,不觉就让人回到幼时的田间农舍。
兰香坐在床上,翻着旧衣,絮絮说着,这是何年何月所制,又是哪房哪院而留。
繁月转过头去,小声问道:“小姐定亲了么?”
她这话问得蹊跷,兰香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答道:“还没有呢,你怎么这么问?”
繁月抚着手腕上两枚铜板,嗫嚅道:“今天听说她出门去什么秋水坊,我还以为她是定亲了。”
“嗐。”兰香笑道:“她是去找秋水坊的杜小姐玩呢。”
繁月走过来,帮着她把几件衣服铺展开,兰香兴头头的继续说道:“少爷大一岁都还没定亲,哪里小姐就定了,想嫁少爷的姑娘多着呢,可得慢慢挑。”
繁月喃喃道:“少爷和小姐长得都那么好看,夫人一定很美吧?”
兰香点头道:“那是当然,夫人是二爷自己选的,在离州行商时带了回来,听说祖上经营着几艘货船,老夫人不太喜欢她,嫌她家境微寒,配不上薛家。”
繁月沉吟不语。
“你怎么突然打听起小姐少爷的事了,莫非你还存着心想往上走。”兰香打趣道。
繁月微靠在床头,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成家下穿的白色深衣,秋夜寒冷,她不禁将薄褥盖在了身上。
兰香开门出去借火斗去了。门户大开,冷风呼啸,未至冬,而初尝冬意。
她哪里是想往上走,无非是今日心里起的那点涟漪在作怪。那小少爷并非是脸冷心冷的人,他至少也有温情的一面,若不是她的身份在这里,也许他会对她好一点。
只要那么一点,就够她在心里辗转回味良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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