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立风露
这年的冬至宫宴,桓丽妃已怀胎三月的消息被公布。齐帝重赏了丽妃与桓家。
王公大臣向齐帝与桓国公道贺,但究竟心下想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清楚了。
此前八月底,周蔷与王俭之成婚,今日与他一同出席。
但等齐帝携丽妃离席,众人开始放松起来,各自找交好之人聊天,周蔷便甩下王十四,找自己的父母去吐苦水去了。她无比后悔自己答应了这桩婚事,诗礼人家,果然规矩繁多。
苏谨琛在与吏部同僚交谈,殷晴一人坐在席间用宴。
王婷在上月中旬出嫁了,新郎官是探花郎之一的庾秀,婚礼于徐州庾家在京的别院举行。之后,这两人便启程前往徐州。
身边没了王婷,殷晴想找苏姮聊天,扫视了一番殿内人群,却没发现对方的身影,只好作罢。
而此时,苏姮更衣回来,正好在路上碰到苏锦行。两人一同往宫殿走。
数月前那句“那你去找褚女郎吧”后,苏姮也觉得自己脾气来得莫名其妙,加上后来苏锦行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给她送来一本画集,两人相处似乎与往常并无区别。
——只是阿弟没发觉,对话时,他提褚女郎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苏锦行手上拿着册诗集,见苏姮的目光略过它,便将书递给她看,道:“褚女郎有次说想精进诗歌,所以我把这本《草堂集》借给她了。刚刚她将此书还给我。”
“哦。”这诗集苏姮没看过,于是随手翻了几页,没想到掉下来一张字条。
苏锦行弯腰将其捡起来,看到上面的字,怔了一下。
苏姮没发觉他的异常,只随意瞅了一眼,继续翻看着书,嘴里问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苏锦行的声音有些低,像带着困惑。
苏姮手上动作一顿,看向苏锦行:“这字条不是你夹的吧?”
阿弟素来不读情爱这类的诗。
“不是。”这句话苏锦行倒回答得很肯定。
“那就是褚女郎还你书后才有的。”
苏姮犹豫了一下,拉着苏锦行拐进一条小道,那里没有站着的宫女和侍卫。
她凑近苏锦行,小声问道:“你有没有感到,褚女郎喜欢你?”
褚思弈是得家族青眼的闺秀,所有物件都会有多位婢女帮她检查与打理,书里是不可能误夹什么东西的,除非出于她本人的意思。
苏锦行后退了一步,一贯老成与从容的面容上出现一丝慌乱与无措。
“不。”他听到自己说道。
“为什么不可能?”苏姮反问,“纸条上的句子都说那么直白了……并且你想,除了她父亲、除了王十一,她与其他男子可有过对弈以外的交集?”
“不是的。”苏锦行在摇头,“一定是一不小心夹进去的。”
他夺过苏姮手里的诗集,将字条重新夹进去,“砰”地合上书,好像这样它就消失了一样——就不会困扰到他。
“阿弟。”见苏锦行回避这个话题,苏姮有些心烦,“褚女郎她……”
“请你不要再提此事了,不要毁坏他人的名誉,这字条必定是误夹的。”
褚女郎棋艺精湛、风度大方,对苏锦行来说,亦师亦友。
苏姮被凌厉的话语刺了一下,生闷气。
“抱歉,我刚巧经过这里,你们姐弟是……有不愉快?”褚思弈的声音从两人侧面响起。
苏姮与苏锦行同时惊了一下,各自退开一步。
苏锦行与褚思弈比较熟了,回答道:“不是。”
褚思弈看着他,似乎等着他继续解释下去。苏锦行莫名有几分烦躁,但世家规训让他做不出甩袖走人的失礼举动,只得道:“没有什么事,只是……阿姊有些心情不好。”
苏姮的手攥紧了自己的袖幅。起因是她心情不好么?阿弟干嘛不肯正视那个问题?答复褚女郎有这么难吗?
算了,她现在确实心情不佳。更不佳了。
褚思弈“噢”了一声,目露歉意:“是我妄下言论了。”
苏锦行已经恢复了镇定,岔开话题,与褚思弈说起了别的事,比如更欣赏《草堂集》中的哪首诗,比如讨论诗中的某个用词。
大概过了一刻钟,褚思弈笑颜如花地离开了。
苏锦行像才注意到一直站在旁边的苏姮,面向她。两人头一回对面无话。
苏姮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阿弟只是阿弟,而自己只是他的阿姊。他会有她参与不进去的人生,他会有喜欢的姑娘,会娶妻生子……
他为了不让褚女郎尴尬,说了这么多话。原来,他不会对别人都冷冷淡淡,他可以对别人也很体贴。
有朝一日,他会为别人深夜送去香甜的糕点。
北风中,苏姮寒颤一下,打了个喷嚏。
苏锦行道:“我们回去吧。”
“不了。”苏姮神情冷淡,“你先回去吧,我还想在外面逛一会儿。”
现下,凛风卷枯叶,园里的梅花还未开,一片萧索,哪有什么可逛的。
但苏锦行看出苏姮不想理他。
他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直到苏姮的背影隐于枯树枝丫间,才一个人走掉了。
苏姮神情的冷淡一直持续到见到姬月。
对方妖艳的花袍在这灰蒙萧瑟的一片中显得格外夺目,像带来春情的蝴蝶。
与他翩然的姿态相反的,是他闷闷不乐的语气:“苏姮,你最近都不陪我玩了……”
苏姮道:“我要参加各种宴集。”
“你怎么也开始热衷那些场合了?”
苏姮想回答说自己不想拂了公主嫂嫂的好意。这时,迎面走来了王十六,是王家一位与苏姮年龄相仿的郎君,之前诗会上,他们讲过话。
“苏小娘子……”王十六正要寒暄几句,却被姬世子冷戾地斜了一眼,噤了声。
姬月拉过苏姮,径直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地冲杵着的王十六道:“没看到我们还在说话吗?”
这人是一贯的无法无天。但比起王十六,显然姬月才是她的朋友,于是苏姮顺了姬月的意,没理睬王十六。
姬月边走边抱着苏姮的胳膊,步伐快活,说话的语气却委屈:“你就不能不去那些宴会吗?去那里,难道会比和我在一起好玩吗?”
他的脸挨得很近,近到苏姮能看清他羽睫的颤动与眼眸里的光芒。
她觉得姬月最近有些过于粘人了。
上回她在春林斋记账,姬月坐在旁边,一会儿用手指戳戳她的脸,一会儿见她没佩戴首饰、把他自己的指环往她手上套。像个得不到关注就捉弄对方的孩子。
再之前,她在看书,姬月见约她不出去,破天荒地坐下来、也翻开一本书。她觉得很惊讶,抬眸看了他几眼,他觉察到了,笑得嫣然又促狭:“是不是觉得我比书好看多了?”
……
苏姮回答姬月的问题道:“就算不去宴会,我还得看顾春林斋的生意。我混口饭吃不容易,你还是自己逛京城、找乐子去吧。”
姬月带着苏姮走进一座亭子。亭子四周坠着帘幕,抵挡了些许肆意的冷风。
他问:“你缺钱吗?”
“不。但钱不嫌多。”
“我有的是钱啊。”姬月道,“我的钱可以给你花啊。”
苏姮笑起来,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她怎么会平白无故拿取他人的钱财?
说话者本人,开口时是单纯地想送钱,现下有种被拒绝的郁闷。他甩甩袖子,往榻上一坐。一个信封从他衣袖里掉出来。
他想起来了——这是开宴前,舅父身边的杜宦官递给他的,是他父母寄给他的,每年都有几封。
他并不想拆开看,当时随手往袖子里一藏,打算出宫后直接丢掉,但现在,见苏姮捡起了那信封,便道:“拆开看看吧。”
信封上没有署名。苏姮听姬月那么说,便拆开了它,拿出了里面的信笺,开头便是:
“阿月……”
“这是?”苏姮问。
“家书。”
苏姮将信笺递给姬月,对方却推给她:“没什么你不能看的。”
“你还没看过,怎么知道?”
“反正就那点事嘛——是我阿耶写的——不是北境的风光、当地的一些逸闻,就是近日得空,与我娘出门游玩、发现了什么美食,或是我娘给他做了新的香囊什么的。
“你可以看。”
苏姮其实十分好奇父母给孩子写的信,于是迟疑了一下,看了下去。
确实,整封信四分之一是关于北境,剩下的全是和长公主殷妙有关的事。除了开头,没有一处提到姬月,也没有过问他的生活。
她侧头看身边的姬月,发现他有些垂头丧气。刚才她看信的时候,姬月也凑过来一起看了。
也许,对于姬国公来说,那样的叙事方式、对夫妻生活的描述,是想让孩子体会到父母就在身边——很多被爱意包围的孩子,就很乐意接受父母的分享。可对于姬月来说,这样的信,让他感受不到父母的爱与重视。
姬月的神情像在回忆,又有些寂寞:“我耶娘的感情很好,好到可以丢下我不闻不问那么多年,好到让我觉得我这个孩子是多余,是拖累。”
苏姮审视了他一会儿,缓缓道:“姬月,其实你是游子。”不是旅人,而是念家的、渴望有人给予安定与温馨的游子。
姬月突然感到苏姮很冷漠。他不满她这幅旁观者的姿态,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放,嘴角往下撇,那种撒娇的姿态又出现了:“我这么伤心了,你都不安慰我?”
是个大男孩啊。
苏姮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却不肯再近一步:“要学会自己安慰自己。”
姬月感到浴佛节那夜月色中对方悠渺的眼神又出现了,淡薄得令人害怕。他低头,张手拥住了她:
“我不管。你得安慰我。”
苏姮没有动作,任凭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头发。
两个内心一样荒芜的人,可能给予彼此温暖吗?
她茫然了一会儿,听男子道:“阿墨现在对你很好?”
她奇怪:“有吗?”
姬月把即将脱口而出的反问“不好吗”,咽了下去。
既然苏姮没有察觉,就不说了。
殷墨确实很能得人心,但从来不是温柔可亲的性子。若他真的一直是副温柔模样,为什么那些小娘子想接近却不敢接近他,为什么那么多下属都服从于他、被他所威慑?
可姬月不想和苏姮说这些。光想象一下说出来的情形,就让他嘴里泛苦。
“苏姮,你以后叫我‘阿月’,好不好?”
也许是为了报从前太子对谢家的打压之仇,也许是认为殷墨如今失势,自他从南边回京后,谢家频频在宫宴上出言为难他,并唆使人给他敬酒、灌酒,想看他出丑。
但今日,贺竹觉得,自家殿下出来醒酒、站在此处的时间实在有些长了。
眼前是一片光秃秃的树林,树杈之间露出一角亭子,不过从他这个角度,看不到亭子里有什么,只看到帷幔在翻飞。
他想提醒殿下该回去了,视线扫到殿下,却觉得对方脸色实在不对劲,以为是酒喝得难受。
“殿下,不如婢子去帮您请辞,您先行离开?”他道。
“不用……我没事。”
过了一会儿,殿下的声音再次传来,是一句轻叹:“我不知该怎么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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