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梁木
靳梁墨轻笑：“送出去的礼物哪还有收回去的道理？”
后来初眠收到自己第一笔奖学金的时候，在靳梁墨生日那天送了他这对银色袖扣。
那时她捧着那个精美的小盒子，一脸期待地站在自己跟前。
——字母“m”代表“墨”，是靳老头你的名字。
决心照顾初眠长大是靳梁墨自己的决定，他没想过自己能有什么回报。
他也不需要。
但是收到礼物的那一刻，心中一处隐秘的角落似乎发生了转变。
就像某颗压抑许久的种子。
即使上方岩石厚重，却也渴望冲破泥泞表象。
被人看到渺小的力量，被人记住绽放的瞬间。
那年初眠捧在手中的不仅仅是一份礼物，在靳梁墨这里，就像是隔了这么多年，终于有人用行动告诉他。
看，我记得你的好。
刹那间，那颗种子毫无征兆地破土而出。
在他毫无准备之时。
思绪回到现在，面前的小姑娘已然长大，但那双明亮又倔强的眼睛还是未变，总是要从他这里寻得一个答案。
“小乖。”
靳梁墨唤她，声音低沉却轻柔，让初眠一下子想到了那些无数个被噩梦缠绕，无法入睡的夜晚。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轻声为自己讲述他儿时的故事，然后对她说：
“靳老头陪你一起打怪，我们什么都不怕。”
靳梁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望进她的双眼，低缓道：“靳老头照顾你这么多年，一晃眼你就长大了，”
他停顿，随后直接道：“在我这里，你很重要，但是我没有办法用小孩子以外的目光来看你。”
言下之意就是，她对他的喜欢不会有任何结果。
也不能怪靳梁墨心狠。
好像只是昨天，她一个小不点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腿撒娇，非要吃冰激凌。
结果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她长大了，他也老了。
“可是喜欢不分年龄。”初眠的语气有些急切，“不是你跟我说的么，只要我喜欢的是个善良的人，对我好，不管什么样子男生女生都可以。”
靳梁墨一时语塞。
小时候的一个小教导，谁知竟被她用来堵自己的嘴。
他轻叹：“我说的那个人，不包括我。”
“为什么？”她追问。
“我——”
对于她的追问，靳梁墨感觉喉咙有些发紧，“老。”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他和初眠没有这层关系，他一个土埋半截儿的人，说什么也不能对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下手。
初眠：“不就三十七么！还可以啊……”
说到后面她自己都没了底气。
三十七岁真的不老……吧？
而靳梁墨此时的眼神更不用讲，妥妥地在说：你还能在有点儿底气么！
“阿眠，这件事我们就到此为止，你要是还想在云南多玩几天我可以陪你，好不好？”靳梁墨耐心询问。
“不好。”结果就是被小姑娘一口回绝。
“你要是一时间转换不了身份，我给你时间，不就是表了个白么！听着就好了，又没逼你，等你什么时候转换好了我们在谈。”
语气那个霸道，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袖扣还你。”初眠起身将袖扣扔给靳梁墨，男人准确接住。
走出他的房间之前，初眠转身以威胁小孩子的口气对靳梁墨说：“好好保管，要是还有下次，你以后就没有礼物了——”
话音落下，潇洒转身，迈步，关门。
靳梁墨坐在椅子上看着门口已经消失的身影，一动不动。
良久过后他像是终于回了神，摊开手掌，两枚袖扣在灯光的照耀下微微闪烁。
靳梁墨将两枚袖扣收好，起身去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手机提示音恰好响起，靳梁墨湿着头发前去拿起床上的手机。
初眠给自己发来几条微信。
【包里有水果糖，想抽烟的时候就吃一颗吧。】
【我其实也没生气，就是想跟你撒一下脾气。】
【早点睡，然后……】
靳梁墨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下文。
jlm：【嗯？】
……
小乖：【今天也喜欢你。】
六字信息映在眼底，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还是拿她没有办法。
-
很难得的一次，初眠起得比靳梁墨早。
早餐是豆浆配蒸饺，等靳梁墨顶着眼底的青黛下楼时，三人已围坐餐桌前开动。
他默不作声走到初眠身旁的位置坐下，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眼睛，似是昨夜未休息好的模样。
初眠将一个饺子夹到嘴里的同时，悄悄瞥了一眼一旁的人。
靳梁墨微微垂眸，在碟子里倒了些陈醋，丝毫没有要与她说话的意思。
云锦坐在初眠对面分别打量两人一眼，然后用脚悄悄碰了一下马乔的腿。
这两人是不是闹别扭了？
马乔给云锦使了个眼神，叫她不要多想。
这顿早餐四人吃得异常安静，最终还是马乔率先打开话匣子，“那个，这次你们来也没有好好的准备什么，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靳梁墨抬眸，“哪有，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麻烦”被他说得一字一顿的，眼睛还若有似无地瞥向身旁的某个人，明显意有所指。
初眠的小脸顿时黑了八度，狠狠咀嚼嘴里的蒸饺，似是要将老男人碾碎一般。
麻烦吗？
她不过是出来旅游而已。
经费用的是她自己的奖学金，住宿费伙食费她都按照原价付给了马乔。
多正常的生意往来！
说来奇怪，从前也不是没有偷溜出去玩过，唯独这次老男人总是揪着她的小尾巴不放。
对面的夫妻俩有些尴尬。
马乔干笑道：“那……航班什么时候？”
靳梁墨回答：“下午两点二十五。”
“行，一会儿我提前给你们订个车，我那辆车在维修，就没办法送你们了。”马乔有些抱歉地解释道。
“没关系的。”
沉默许久的初眠忽然开口，语气中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讽刺，“已经够麻、烦、老板您了，这几天谢谢款待。”
说完瞪了老男人一眼。
靳梁墨看起来没有丝毫介意。
马乔道：“行，那……我和云锦打算年底的时候补办婚礼，到时候再来玩。”
“补办婚礼？”靳梁墨问道。
说到这里马乔有些惭愧，“其实早就想办的，就是太忙了，一直拖到了现在。”
他握住一旁云锦的手，“我一个大男人倒是没什么，云锦虽然从来没跟我抱怨过，但是女人应该都向往穿上婚纱的那一刻。明年我们打算出去旅游，就想在年底把婚宴什么的给办了。”
他看向自己的妻子，眼底的幸福几乎溢出来。云锦也低下了头，脸颊微红。
“这样啊……”初眠瞬间两眼放光。
说来旁人可能不信，初眠长这么大还没参加过婚礼。
靳梁墨朋友不多，工作除外的应酬他都不愿意参加。
初眠问他为什么？
老男人的回答：“我和他们又不熟，去了浑身不自在不说，还得添份子钱，去干嘛？”
貌似……有点儿道理？
“那我们一定会来的，”她用胳膊轻轻怼了怼一旁男人的腰，“对不对？”
“年底……”靳梁墨右手轻轻捏着左边的袖扣，“年底太冷了。”
初眠立刻道：“年底哪儿不冷？”
马乔也说：“是，但是年底不办的话，不知道又得拖到什么时候了。”
实在不想让云锦一直等下去。
“好嘛好嘛——”初眠一手挽住靳梁墨的胳膊，有意识地撒娇，仿佛刚才那般要将他咬碎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看看吧，要是我没时间的话，你就自己来。”靳梁墨看着初眠说。
对面的云锦忽然直起腰板，匆忙比划着手语。
马乔看后点点头，“希望靳先生可以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毕竟没有你的话……也不会有我们。”
闻言，靳梁墨默不作声看着自己的袖扣。
初眠没明白马乔……或者说云锦这番话的意思，下意识转头看向靳梁墨，等待他的回答。
感受到侧边传来的目光，靳梁墨抬眸对上初眠的眼睛。
这双凝视自己的琥珀眼眸有他的倒影，也有着疑惑。他能看出来初眠很希望自己到时候能和她一起回来。
罢了，在陪她来一次也没什么。
他回神，“嗯，一定来。”
回程的飞机上，靳梁墨订了头等舱的机票。
他自己从不铺张，独自来云南找初眠的时候匆忙买了一张经济舱的机票就走了。
可是在初眠这里，他总是觉得女孩子，如果有条件的话惯一下没什么。
许是昨晚的瞌睡虫终于找上门来，刚在位置上坐下不久，靳梁墨便睡着了。初眠也在飞机平稳飞行后，将电脑调成飞行模式，插上耳机观看最新下载的讲座。
视频下方的进度条来到中间，初眠忽觉耳机被什么东西压着，膈得她脑袋疼。初眠微微侧头，额头蹭到靳梁墨的下巴，光洁的皮肤被略显粗糙的胡茬刮了一下。
她微微抬头，动作不大，发现靳梁墨双目紧闭，嘴唇紧紧抿着。
初眠坐直身子，靳梁墨整个人因为她的动作下滑。初眠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脑袋，轻轻托到自己肩膀上。
初眠伸手摸了摸靳梁墨的手，有些凉，她便从空姐那里要来一张薄毯。
为了不打扰靳梁墨休息，初眠跟空姐好一番比划人家才明白她的意思，空姐微笑着将毯子交到初眠手上后便走开了。
初眠将毯子展开，轻轻盖在靳梁墨身上。
初眠将他的肩膀盖住，但男人的两条腿还露在外面。
靳梁墨长得太大只了，要不是头等舱的座位够宽敞，初眠想象不到这四个多小时的飞行他得有多难受。
缩在位置上畏手畏脚的，看着都觉得憋屈。
飞机在此时忽然颠簸一下，一秒钟的失重感，紧接着就是响起的广播。
机长说得话断断续续的，语速又极快，初眠一句也没听清，她将目光放到靳梁墨身上，他的呼吸有些沉，眉头紧锁，看样子睡得不踏实。
广播还在继续。
初眠想了想，将自己头上的降噪耳机摘下来，随后小心翼翼地给靳梁墨戴上。
男人的头发被耳机压得东倒西歪，再加上初眠将他上半身包得跟个粽子一样，莫名有些萌。
就是那皱起的眉有点儿让人出戏。
初眠凑近了些，抬手用微凉的指尖极轻的抚了抚靳梁墨的眉心，直到他慢慢放松了下来。
她收回自己的手，将字幕打开，静音观看剩余的讲座。
靳梁墨被叫醒时飞机上的乘客已经起身等待舱门被打开。
初眠把他头上的耳机拿下来，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没了降噪耳机隔离噪音，加上有人不停晃着自己，靳梁墨忽地睁开眼睛，细看眼神有些空洞，毕竟刚刚睡醒还有些懵。
“睡得如何？”初眠轻快的声音传来。
靳梁墨坐在位置上眨了眨眼睛，看到她举起那副耳机晃了晃，又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毯子。
“怎么了这是？睡一觉睡傻了？”初眠玩笑道。
这还真是年纪大了？
靳梁墨清了清嗓子，问：“你给我盖的毯子？”
“不是，”初眠停顿，“鬼盖的。”
靳梁墨轻笑：“嗯？什么鬼？熊孩子变的鬼？”
问得那是一脸真诚。
初眠瞪了他一眼，“熊孩子只会把你吵醒，哪还会给你盖毯子，戴耳机！”
老男人将身上的薄毯扯下，起身丢在座位上，随即悠悠道：“那看来我家熊孩子和别人家的不一样，这个稍微有点儿良心。”
“你——”
真是！
人家好心照顾他，他倒好，醒了就开怼！
“不理你了！”初眠气鼓鼓地收好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地跟着队伍下了飞机。
机场一楼接机口，一道修长的身影停留等候。
“许叔——”
初眠一出来就看见了等候已久的许景佑，她小跑过去，一下子就抱住了他。
许景佑伸手接住初眠，拍了拍她的背，“哟，小初眠终于舍得回来了，现在是越来越能耐了。”
“彼此彼此！”初眠声音轻快。
许景佑笑着，低头看面前的小丫头，道：“你这离家出走的也太失败了点儿，没几天就被人抓到了，不行啊！下次找你许叔我，我帮你制定计划。”
靳梁墨慢悠悠走近后，第一句入耳的话就是许景佑教自己家孩子怎样离家出走，没忍住踹了他一脚。
“我——”许景佑揉了揉大腿根，抬眼瞪着靳梁墨，“你看着点儿地方行不行？”
靳梁墨没好气儿：“怎么，还委屈你了？好的不教。”
许景佑回呛：“我不就开个玩笑么！再说了，小初眠都是成年人了，出去玩一下也无可厚非。她之前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去外地旅游过，去个云南看给你吓的——”
“那个地方——”几乎是一瞬间的事，靳梁墨感觉有股烧得极为旺盛的火在往头顶蹿。
“她之前出去玩儿我都是知道的，这次能一样么，这次是跟我闹了矛盾才走的。一个小姑娘，还在赌气，出了事怎么办？再说了，我为什么着急你不知道？”
靳梁墨难得较一次真。
“那、哎呀你跟我撒什么气啊？”
许景佑拉过一旁看热闹的初眠，一把推到了靳梁墨面前，“罪魁祸首在这儿，朝这儿喊，骂她。”
初眠额头上三条加粗的黑线。
什么亲爱的许叔，关键时刻就这么把她推出去了，明明她离家出走这事都翻篇了。
靳梁墨打量着一前一后安静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人。
初眠垂着脑袋，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我很乖”三个字。
至于她身后那个，纯属看热闹不嫌事大。
“走吧。”靳梁墨丢下简单的二字，接过初眠的行李，往外面停车场走去。
靳梁墨常年健身，初眠那点儿行李在他那里就跟拎空气一样。初眠看着他健步如飞的背影，回头一脸幽怨地看着许景佑。
“怪不得。”她蹦出三个字来。
许景佑下意识回问：“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你追不到沐清姐，叛徒！”
许景佑瞬间就不乐意了，“什么叫我追不到沐清，是我压根儿就没追，我要是认真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是么？”初眠抬眉。
她怎么那么不信呢？
“什么叫是么——”
许景佑直起腰板，“我问你，这么多年，你那只眼睛看到我在追沐清了？我们是纯纯的友谊，是以相识多年的好友身份在相处。”
此话一出，许景佑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屁。”
初眠转身，步子迈得极大。
许景佑看着远处那两道逐渐远去的背影，“不是，你这丫头，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果真是一家人。
嘴一样损，走路姿势都一样。
健步如飞，每一步都迈得那么坚定。
走那么快干什么！
他俩怎么不上天？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瞪都不瞪一下。
亏的走之前还说什么这次要好好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严。
结果呢？
许景佑低头看了看周围亮得反光的大理石地面，若有所思地点头。
这碎了一地的威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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