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海晏夜晚真的很冷很凉,伴随着沙土掠在脸上,沙沙地疼。
黎未央抓紧了手中的蜡烛。
从玉藻到这里,她丢过很多东西。背包丢了,钱丢了,外套丢了,甚至是手机丢了,都没关系,蜡烛还在,她就觉得自己还在,这个世上还有她可以留恋和牵挂的东西。
有时候也会想,其实没什么用了啊,封景已经死了,她还傻傻地拿着个蜡烛干什么呢?三年了,只有一张照片陪在她身边,没有对话,没有触碰,甚至他都不曾入梦。
她对封景,到底算什么呢?
来的时候坐了圌,现在一步步往外走,才觉得路程那样漫长。酒吧里轰然响着老旧的ktv歌曲,到处都是狂欢的人群,想找个安静空旷的地方好难。
她突然委屈到想哭,想把头埋进沙子里,像躲避的鸵鸟那样,一觉醒来发现这都不是真的。
想过很多封景离开的理由,甚至是不要她了,只是单纯出去散散心,或者烦厌她了,不想再履行一生一世承诺——却唯独没有想过,他来西边,是为了跟她求婚。
给她买一颗名叫“蓝色希望”的钻石。
真的好浪漫呢。
凉凉的风拍打在脸上,入口是咸的,让人分不清是冷风还是眼泪。
他真的有点傻,是个大傻瓜。
黎未央掏出谷煜东的手机,把心里记住的号码拨通。这次那边响了几下才接,背景音有点凌乱,好像是在医院里,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轮椅声,和医护人员的交谈声。
江峤接起电话:“你好。”
黎未央:“江峤,是我。”
听出她语气不对劲,江峤快步走到安静点的地方:“央央,你还好吗?他们没有把你怎样吧?”
“没有,我挺好的。”
那边语气稍稍放心了些:“那就行。你在哪儿?什么时候出来,我怎么接你?”
黎未央默默了好一会儿:“江峤,你不用等我了,我可能不出去了。”
向来沉稳的语气一下就急了:“黎未央,你说什么呢?”
“是真的,江峤,对不起。”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任凭江峤如何安慰,她似乎根本听不到,只是机械地重复。
“都是因为我,全都是因为我,我今天才知道,封景是因为我死的,他是为了跟我求婚……妈妈是因为我死的,爸爸是因为我疯的,对不起啊江峤,我不能出去了,海晏挺好的,有山有水很养人。”
一听她不要出来了,江峤只觉得脑袋“轰”地炸了,努力平复着自己和黎未央的心情:“央央,你听我说,你冷静一点,这都是谁告诉你的?你怎么知道就是真的,或许是谷家骗你的,你我都知道他们和盛家一样,只是想利用你不是吗?”
他在道上跑了多少年了,深知眼睛看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何况还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呢?
黎未央笑了,冒了个鼻涕泡:“这些都不重要了啊江峤,利用我也好,真心也罢,都不能改变事实不是吗?事实就是我爱的人都为了我去死,事实就是如果没有我,他们都会好好的生活,爸爸还是谷家的大哥,妈妈依旧是盛家的小姐,封景会娶妻生子,老了还能共享天伦……”
“都是因为我,骗不骗的,也都是因为我……”
她不停地念叨着,有一瞬间江峤觉得她要么是喝醉了要么是精神出了问题,还说什么这边很浪漫,用湖水当嫁妆的。他在电话这头狂吼:“黎未央,你现在在哪儿?你把地址发给我,听话,别做傻事,你等我到了再说,我会帮你的。”
她不肯回答他,江峤只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跳,也有点口不择言,只想着安慰她,可突然发现他们连相聚的时间都很短,更没有什么共同可以回忆的话题,只好把火引导自己身上:“等等啊,央央,其实我也很惨,真的,你猜我这一趟为什么非要亲自来?”
黎未央木然地走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像个机器人:“为什么?”
“因为我是私生子,你知道吧,就是没有爹的那种。我父亲在我没出生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和我妈在渡口相依为命,过的很难。”
黎未央垂了眼:“我在听。”
“嗯嗯,你之前问我,我已经是老大了,实现那个叫什么,财务自由了对吧,为什么非要亲自过来,其实我是来接人的,你也知道,渡口无非就那么点事,有的人要离境但是又需要销声匿迹,就会找我们,但我现在已经不做这个了。”
风声灌进牛仔外套,黎未央往紧拢了拢,闷声道:“那你为什么要来?”
“其实我也是来找人的,只不过找的是我父亲。当年他往西边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
黎未央心一紧:“什么意思,你怀疑他也被……”
“其实那天你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想过,应该不是。我妈给过我一张合照,是那个走掉的男人,和别人一起拍的,后来我发现联系我的客户,就是合照里其中一个男的,我觉得他应该认识我父亲,我想问问清楚。”
“阿鸡跟我说,你曾经问他关于我家的事,他没告诉你。其实不是他不想说,而是我根本没提起过。我妈很早以前死了,病死的,所以我才非要过来,就算我找不到我父亲,我也得知道他当初为什么走,我妈为什么会死。”
黎未央握着手机,没有说话。那些江峤从不愿在人前提起的隐秘,一股脑全告诉她了。
“央央,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我能理解你的痛苦,一个破碎的人拼接起来很难,有时候刚刚把自己粘好,一阵风刮过来就又碎了。谷家的祈禳之术,需要练习很久很久,除非天赋异禀,黎未央你真的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封景在的话,也不希望你折磨自己的,对吗。”
黎未央蹒跚的走着,脚下的流沙温柔地缠绕,道理她其实都懂,可突然之间接收这么多信息,她没办法冷静。
她有蜡烛,也开了鬼眼,她是谷砚回和盛锦书的女儿,她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
“江峤,谢谢你,你不用等我了,真的,对不起,就当我们没有见过吧。”
任凭那头喊她的名字,黎未央还是挂了电话,塞进牛仔衣的兜兜里。
不知觉间已经到了一片空旷的地方,四下环视,只有微微凸起的沙丘。
她抬头看天,十三颗星星真的同时出现了,歪歪扭扭的挂在天上,好像幼儿园孩子画的简笔画一样。
封景是因为她死的。
她要把他带回来。
到了十二点,黎未央点燃了鬼烛,正逆各走七圈。
脚下的沙缓缓流动,一瞬间有种踩在云端上的感觉。夜色无边,渐渐包围了她的全身,穿了牛仔外套还是觉得格外阴冷,有种阴森森的气息。
她举着鬼烛,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一人。黎未央顺着火光,逐渐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很黑,烛光只能勉强照亮脚下。
是石板路,踩上去咚咚响。两侧都是极黑的颜色,手伸出去就只能看到胳膊,像断在半空中一样。
只能听到泉水流淌的声音。
这就是黄泉路,轰然开启的阴间大门,并没有像想象中的恢宏,而是在不知觉间,已经将她紧紧裹挟。
黎未央再回头,已然找不到回去的路。
谷煜东告诉她,心诚则灵,这条真理在阳间不一定顶事,但在阴间一定有用。她心里默默想着封景的名字。
想起第一次见封景,男孩高高大大的身材,从球场另一端跑过来,有点紧张地挠头:“同学你好,我叫封景。”
封狼居胥的封,川光媚烟景的景。
她也想带妈妈回来,可是妈妈死去太久太久了,根据转世轮回推算,已经无法找到了,按照谷家的说法,三年之内的可以找,死了超过三年,地府那批也得清空了,每三年就是一个小轮回,“都不知道投了多少胎了”,已经太晚了。
“封景,你在吗?”
空荡荡的黑暗里,没有人回答她。黎未央慢慢向前走着,走了不知道多久,依旧是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见。以前看文学影视作品里的黄泉路,都是有桥有孟婆汤的,怎么这儿什么都没有呢?
刚想换个方向,眼前朦朦胧胧就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黎未央惊喜地大叫:“封景!”
那人的身形顿了一下。
黎未央上去就拉住他:“阿景,真的是你,你跟我回去!”
还是熟悉的眉眼,封景的手抚上黎未央的脸,喃喃道:“你来了,央央。”
眼前的一切突然开阔起来,米色的沙发,茶色的茶几,墙上挂着黎未央旅游的时候随便画的画,这是封景在黎未央读研究生的时候租的房子。
虽然是租的,可打扮得很用心,连房东看了都竖大拇指,直接给他们免去了两个月的房费,说这房子以后挂出去都能翻倍。
不大,但很温馨。黎未央才发现封景穿了一件和自己身材极不相称的宽大的衣服,天气很热,她想帮他脱下来,却被他抓住手。
“不用,我已经习惯穿它了。”
黎未央默默退回去,窗户是开的,一阵微风吹过来,掀开了衣服的一角,她这才发现衣服下面是空荡荡的,连同他宽地吓人的牛仔裤,封景整个人好像只是一个干枯的衣架子。
大肚罐。
黎未央脑海里闪过这个词语。
她头皮发麻,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她抱住封景:“他们都对你做了什么,啊?你的身体为什么……”
为什么是四分五裂的。
不是出了车祸被拉出来了吗,不是只用把灵魂放进去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这么支离破碎,像坏掉的玩偶一样……
谷煜东是骗她的,死人想要复生哪里有那么容易,她想起来西憨那个惨死的女人,被烧焦了,黑了的皮肉碎成渣掉落在担架上,并不完全是为了掩盖她的死因,更是为了掩盖她死时候的样子。
她突然明白祈禳并不是简简单单的夺舍,被置换身体的人,经历的是极为惨痛的过程,可以说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她抬头,眼眶里盛满了泪水。
“疼吗,阿景,你还疼吗?”
封景深深地低头吻她。
黎未央疯了一样回应,胳膊像八爪鱼一样搭在他肩上,可是他的肩很瘦很硬,几乎是皮包骨。以前封景的肩膀是很宽阔的,他长得高,又是校篮球队的主力,每到夏天他在球场上打比赛,都能吸引大片大片的女生狂叫。
黎未央一下子就崩溃了,她使劲想搂住他的脖子,可总觉得以前能单手把她托举起来的男人,现在只是一个可怜的小布偶,可以任她摆弄,她想摆成什么形状,他就得是什么形状。
他的唇舌还是热的。在风中摇晃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腰,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动作,他把她圈在怀里,好像抱着自己的小公主。
封景的嘴角扯起一丝淡淡的笑:“还行,只有一点点。”
黎未央终于放声大哭,封景当年为了她打架,打坏了的那只眼睛要动手术,还不能打麻药,当时他躺在手术台上,笑嘻嘻地安慰她,真的一点都不疼。
那种程度的疼痛,在他嘴里是不疼,他现在说,只有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疼。
五脏六腑都要爆炸,她这才知道“揪心”不是个形容词,应该是个动词才对吧,以前的人真会造词,得是多伤心的人才会发明这两个字,她的心就像被一只手捏了又捏,再甩到地上,咣咣碾几脚。
“对不起,封景,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央央,你以前不会这么说的,还记得吗?”封景温柔地把她揽到沙发上,指尖描着她的轮廓,好像要把这张脸的样子刻在心里。
以前她很少说对不起,每次吵架了都是封景先低头,毫不动摇地哄她许久,听到她说对不起,封景觉得很心疼。
“是我非要来西边的,这件事你一点错都没有。我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你得好好活下去。”
黎未央摇头:“我活不下去了,我觉得支撑我到现在的动力就是找到你。”
黎未央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封景安静地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饱含爱意,这让黎未央更难受。他还不如怪自己几句,哪怕给个眼神,她想起之前俩人一起窝在客厅看《泰坦尼克号》,她边哭边抽抽,说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的爱情,生死关头,为了对方去死,真要一下就死了倒没啥了,怕就怕钝刀子磨肉,一点点的把生命从身体里抽出去,谁能受得了啊。
他们以一种很亲密的姿势抱着,以前俩人虽然经常一起在床上躺着,可却一直没有进行最后一步。有时候黎未央都不想忍了,摆出一副霸王硬上弓的样子,可封景咬着牙硬是忍下来了。
她抱着他浑身硬邦邦的身体,戳一戳,问他:“妈呀你是不是不喜欢女的啊?你不会骗婚吧封景,我以后可不要做同妻……”
封景咬着后槽牙把她的手挪开:“放屁,老子是要对你负责好吗?结婚那天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她幸灾乐祸地垂眼看了看,装模作样地比了比大小,点点头:“我看行。”
可现在近距离的抱着,躺在柔软的沙发里,她只感到悲凉和温暖交杂,完全没有其他想法。
她觉得封景也是。
哭了一会儿,黎未央渐渐平静下来。她恨恨道:“我一定会把你带出去,你放心。”
只要找到封景的三生石就可以,她拿着石头出去,无论如何也得让谷煜东把她的阿景还回来。
封景的脸上是少有的苦笑:“央央,我不知道是谁骗你下来的,那他应该知道,被做了容器的人,是没办法再回到地面上的。”
“我只能永远呆在这里。”
他轻轻抱住她:“你能来我就真的很知足了。”
黎未央怎么会相信呢,她在他的周围寻找三生石,却连一块像样的石头都找不到,花盆里倒是有石头,可一看就是用来垫脚的,她拉着他走,却在接触到黑暗的一刹那,像隔开一面厚厚的玻璃,他们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哭得无助,就像在万石窟里看到爸爸却不能救他一样,“一定会有办法的,你等着我啊,我先回去,我很快就来,你一定要等我……”
封景问:“如果我真的上不去呢。”
黎未央回答的飞快:“那我就下来陪你,一直陪你。”
封景任由她牵拉,可就是困在那一方小小的房子里,没办法再远了。
“央央。”他突然开了口,封景看起来痞痞的很有少年感,可每次跟黎未央说话,就很温柔,让人想不到他打架的时候有多狠,“你看看这个房子,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吗?”
黎未央摇头。
“人死后,为了避免灵魂太痛苦,会自动幻化出一个场景,让灵魂栖息,可以是生前最幸福的时光,或者最快乐的地方,我的场景就是这里,我们经常呆在一起的小房子。”
“我死了之后才觉得,人死灯灭,真的什么也没有了,只有这么一点点留恋,可是活人不是。活人有希望,还有无穷无尽的可能,你活着,就还能有许许多多个感到幸福的场景,我知道你这一路上都很苦,也没有什么人帮你分担,可是只要你熬过去,未来是光明的,你熬过去才能看着你的仇人一个个倒下,你说的盛家、谷家,甚至江家……”
“你这么折磨自己,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不论他们是想干什么,你都要搞清楚。他们只不过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饭,他们也是人,不是神!央央,没了我,你更要坚强起来才行,这样……”
窗外太阳升起来,光亮透过窗户尽数洒在封景的脊背上,给她梦里镀了一层金光。
“这样我们死的才有意义。”
“不、不可以,我不让你死,我不允许,我不走……”黎未央抱着他,他真的好瘦了,以前高大的少年不复存在。
封景抬手摸摸她的头发,很黑很滑,烫的大波浪,他家姑娘一直都很漂亮的。现在她就像个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小孩,看着玩具摆在最高层的橱窗里,却永远都够不到,那种抓心挠肺甚至是撕心裂肺,是一个孩子对自己无能的痛恨和憎恶。
“好,今天不走,你最多可以在这里呆一天,好吗?”
黎未央点点头,“明天我上去了,再想办法。我一定能把你带出去的。”
封景只是笑着看了看窗外的阳光。
三年之期已到,明天太阳再升起的时候,他就要消失了,可是他不后悔,他宁愿在这小屋里呆满三年灰飞烟灭。
他紧紧抱着黎未央,下巴轻放在她的头顶,“嗯,我等你。”
(https://www.skjvvx.cc/a/84949/84949655/10413672.html)
先定个小目标,比如1秒记住:www.skjvvx.cc 书客居手机版阅读网址:m.skjvv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