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 空坛无酒
剑意幻身缓缓张开双目，然后抬起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久睡初醒，以此快速拉回还没彻底清醒的神智。
火尊者急切地凑上来嘘寒问暖，小嗷也乐颠乐颠地想要盘过来，然而敖澜抬手，将他二者挡了开去。
“他现在的情况并不稳定，需要先缓一下。”敖澜道。
天心禅子歪了歪脑袋，掐了一个佛家施无畏印。佛念明灭，他脚下方寸之间，隐约有佛国显化。
这佛国赫然已有浮屠之相，说明天心禅子在小须弥山一战之后又有所得，已是在第五地彻底站稳，开始为下一地做准备。
禅宗有顿悟一说，朝滞道初晚承意，观夜色望众生再入冲盈者亦是有之。
天心禅子是后山苦行僧抱回来的与佛有缘之人，有此悟性并不稀罕，只是他立的是九天十地灭度愿，宏愿越大进境越慢，故而至此方才有了境界松动的迹象。
他看着这道剑意幻身，虽然脸上也有喜悦之色，但同时也没有放下戒备。
须知方然体内现在还残留着巨量的魔气乃至魔念，若是此刻入主这剑意幻身的不是方然自己，而是敖烬，怕是整个憩烟小阁当中，能暂时拖延的也只有他和小嗷两人而已。
剑意幻身掐住眉心，过了片刻，放下手来，吐出一口浊气，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
看到天心禅子如临大敌的模样，剑意幻身不疾不徐地说：“要不给你备一件大红嫁衣？”
众人呆愣在原地，不晓得这话背后是何意思。
天心禅子的眼角微微抽动了几下。以他五地境的修为，亦是难以抑制住一巴掌拍死眼前这道幻身的冲动。
他收起施无畏印，散去佛国。
“方然，看起来你的状态不错？”
幻身方然摇了摇头：“不错？不错就怪了。”
他找了一张椅子，把自己扔进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敖烬的魔气太过雄浑，里头藏的魔念更是阴损无比，走的是李代桃僵的盘算。脱离了龙宫之后，只要我神念稍弱，那么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夺舍。”
敖澜低声道：“是因为见了我的状态之后，他明白过来，龙躯丢了不可惜，活着才最重要？”
幻身方然点头：“没错。而且我的肉身也不差。敖烬魔气裹着魔念侵蚀进来的时候，我能感觉出来，他是喜出望外的。”
能让昔日龙皇、八步境界的天魔都觉得喜出望外的肉身，何止是“不差”这么简单。
他的肉身千锤百炼，再经由太初镇辰剑意洗练，纯论坚固，地境之中当无出其右。
而且最令敖烬惊喜的，其实是方然神魂当中流露出来的天机轮盘的气机。
虽然没有直接看到天机轮盘，但那种吞天噬地演算万物的玄奥气机，令得已至天境的他本能察觉到，方然定是身怀某种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大道至宝。
火尊者紧张地问：“敖烬的魔念后来如何了？”
后来……敖烬魔念入体的下一刻，便被天机轮盘绞杀过半，添做了一捧薪柴。
这一点方然没法给别人解释，所以说起了残存的另一小半的下落。
“……余下的魔念被天魔幻莲子牵引，也已经被吞噬殆尽了。”
他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天魔敖烬的最大作用，便是和这天魔幻莲子产生共鸣，进而化作这颗莲子生长所用的花泥。
待得所有的魔气、魔念尽数被天魔幻莲子吞噬，魔国大门便会理所当然地豁然洞开，连通魔国和人间界。
若不是天机轮盘吞噬了敖烬的一部分魔念，恐怕背后布局之人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如今的天魔幻莲子虽被激活，可是并不完全，徒有吞噬魔气之力，却缺失了最关键的能耐——洞开魔国之门。
但并不是说就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
被激活的天魔幻莲子，只要拿出来放到外界，依旧有着恐怖的惑心之力。污染周遭千万里，生人化魔，就像小须弥山上头的那些被道心种魔的修道者一样。
如此一来，万里化死域，并不比洞开魔国的下场好上多少。
故而方然此刻只是分出来一道剑意幻身，留了九成九的神念推动天机轮盘，解析天魔幻莲子显化出来的魔纹。
这相当于是魔国的大道阵纹，和小须弥山山底的天道自衍道纹有异曲同工之妙。
方然认识到这一茬的时候，心里头其实是打了个哆嗦的。
魔国，人间界，道纹。
天机轮盘来者不拒。
那这副墨图到底是什么东西？
幻身方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压下去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
钟鸣泰此时已经返还，和烈简湖、岩六月一道回到了憩烟小阁当中。
“主事！”“方然？”“上仙。”
三人惊道。
火尊者将剑意幻身的情况约略概述一遍，钟鸣泰也将谷外一场恶战的情况和众人通报过。
幻身方然道：“这样一来，这些人也就多多少少可以收敛一些了。”
烈简湖道：“但收敛也只收敛一时。龙宫威名远播，接下来来找麻烦的，绝对不会仅仅是几个承意这么简单。”
幻身方然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扫视一圈，问道：“若烟呢？”
钟鸣泰道：“她去闭关冲境五步了。”
敖澜补了一句：“担心你，所以逼了自己一把。”
幻身方然愣了愣，旋即垂首一笑。
“傻。”
敖澜又道：“现在她正在蓄积灵力。我让迟家帮忙收集了一些东西，加上之后轩家送来的十里帝墟陆块加持，她破境倒是十拿九稳，也不会留下什么隐患。”
幻身方然靠在大椅当中，闭目沉思了片刻，说道：“如此就好。”
影若烟劳心商会事务，修炼必然受到影响，她这么强行破境，方然最担心的便是她根基受损，影响前路。
也因此，方然心底无名火起。
若非是有人觊觎，危机迫近，影若烟也不至于如此仓促便要试图破境。
来犯便是敌，是敌，就不用活着回去了。
不过他并没有莽撞，毕竟一道剑意幻身，所能做的事情有限。
若是本尊苏醒，什么狂刀门经纶斋，个把承意，不过是一剑的事情。
就算有冲盈在，大不了再出一剑。
未入天境，方然剑前，当无敌手。
眼下这道剑意幻身，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幻身方然在本尊身上的储物手环上方拂过，便取出来一块玉符。
玉符出现在屋内之时，蓦然间便有天音相合，更有一股玄奥之气陡然显化，压得众人连喘气都显艰难。
天心禅子认出来了这道气息，惊讶道：“封镇石洞里头的道纹？”
幻身方然点头，摹画出几个符篆，压下去了玉符气机，然后屈指一弹，将之丢回了储物手环当中。
“这道幻身的力量还是太弱，没法长时间镇住气息……”
袁罡撇了撇嘴，他们这些个承意，只是暴露在气机之下，就已经难以维持心神，你一道剑意幻身，抓着玉符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这叫太弱？
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撇完嘴就跟着大伙一起开始点头。
天心禅子若有所思：“刀圣？”
幻身方然把储物手环取下来，扣在了自己腕间，点头道：“我感觉到刀圣洞府里头并不安宁，怕是老刀圣已经快要镇压不住了。”
天心禅子道：“所以你才显化出来了这一道剑意幻身？”
幻身方然耸了耸肩：“对啊，里头魔气太盛，别人又进不去。”
摹画辅首龙叩，入龙宫，出灵海，再开刀圣洞府大门，一步踏入连绵不绝的刀峰当中。
火尊者忙不迭道：“主事……”
幻身方然摆了摆手：“不用跟来，守好荒辰谷。”
远在百里之外的苏扇猛然睁眼：“龙宫！绝对是龙宫的气息！”
然后他压下粗重的呼吸，看着扇子上面的符篆明灭，低声道：“很快，很快！只要斋主到来，任你什么夔兽白蟒，要么老老实实给我经纶斋做看门狗，要么，就扒皮拆骨当药材！”
……
幻身方然信步从刀峰之间穿过，细细感受着一道道依旧狂暴、磅礴的刀意，眉头却是越蹙越紧。
原本的刀意无比狂暴，但是却有着一股子管你天还是地、人还是魔，老子一刀全劈了的霸道。
现在的刀意，表面上一如既往，但经由老刀圣一手教导过的方然却能感觉出来，这里头已经掺杂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狂乱。
幻身方然加快速度，千里刀峰几步跨过，入十里囚牢。
囚牢当中漆黑一片，一股子污浊的气味直冲口鼻，令人神魂晕眩。
四下里死寂无声，显出一片诡谲，就好像这石洞已经被荒废了许久，早就无人问津。
再往里走，黑影幢幢，也说不清是魔气氤氲产生的幻觉，还是真的有某种诡物在乱舞。
好在洞内深处，依旧竖着那柄看似污浊、苍凉的脊骨长刀，流露出来暴虐蛮横的气机，锋芒扑面，可开天裂地。
长刀一侧，还是盘坐着的老刀圣，形销骨立，几乎和一段枯枝没有了什么两样。
他甚至连有人踏足十里囚牢都未察觉，低着头闭着眼，若非胸腔和肩背还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怕是真要被人认为，盘坐着的只是一具枯骨而已。
幻身方然隔开了一段距离，坐定，静静等待，不欲打扰老人家难得一场的小憩安眠。
镇敖烬于体内，这才过去了没几天，方然自己就已经感觉到了那种彻骨的疲惫。
一刻不得安眠，一刻不得放松，心神绷紧，意志几乎时时刻刻保持在临战状态，不可有丝毫松懈。
这，还是因为他有天机轮盘镇压神念，所以还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老刀圣镇压地魔两万载，没有天机轮盘，纯凭着自己霸道的刀意和如磐石般的意志在硬抗，此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
不晓得对坐了多久，老刀圣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似张不张，道：“谁？方然？”
幻身方然点了点头：“是晚辈。”
他抬了抬手腕，亮出来储物手环，问道：“还要酒吗？专门收集了一些好酒，私窖的陈酿。”
老刀圣沉默了片刻，幽幽叹了一口气：“好酒……再好的酒，好不过九黎的酒。粟米陈放，透着一股子又酸又馊的气味，泡粟米的水可是好水，山里的山泉。
“喝的时候围着火堆，孩子们唱歌姑娘们跳舞，咬一口烤肉喝一口酒。啧，小子，你说，美不？”
幻身方然道：“美。”
老刀圣又说：“吃饱了喝饱了，冲到火堆边，拉起心爱的姑娘，一起围着火堆跳舞，星空下夜色里，小子，你说这姑娘，她美不？”
幻身方然再道：“美。”
老刀圣絮絮叨叨：“姑娘没了，酒没了，九黎也没了。轩辕死了，舜死了，一群老家伙们全死了。”
幻身方然想了想，答道：“人族还活着。”
“倒也不赖。”老刀圣枯树皮一般的脸上显出笑意。
幻身方然道：“我去了一趟小须弥山，抄回来了几页你要的经文。”
他敲了敲手腕上的储物手环，笑了笑：“先喝酒，还是先看经文？”
老刀圣吧嗒了吧嗒嘴，想了半天，问：“私窖的陈酿？”
幻身方然应道：“三十年陈，老坛深埋，启出来不到半年。”
顿了顿，又半笑不笑补了一句：“比你九黎的酸酒汤好过百倍。”
“啧。”老刀圣不以为然，摊开手掌，“拿来，让我尝尝。”
幻身方然笑了笑，抖了抖储物手环，零零碎碎掉出来一堆杂乱物什，最后才抖落出来一个约莫脑袋大小的酒坛子。
他晃了晃坛子，凑在耳边听了听，然后扬手一掷，把坛子丢给了老刀圣。
老刀圣劈手接下，一把拍开泥封，仰脖就灌。
坛子是空的，一滴酒都没有。
“小子，这是何意？”
幻身方然捡起来地上散落的几片玉符，随意地丢向了十里囚牢各处。
他边丢，边说：“你要不喝这口酒，我也许真要以为，你就是老刀圣。”
“但实际上，我现在应该称呼你为——地魔，可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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