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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拼车


二〇二二年的年初,b市早已成了一座雪城。

        雪花纷乱地挂上松柏枝头,等风一过,再悄悄低垂。

        病房里,栗言靠在窗边,撑着脑袋,看屋外雪景洋洋洒洒。

        她的长发呈黑茶色,发梢微微卷翘,覆在雪白的围巾下。

        她来b市五年,年年都遇大雪,而今年这场最为壮观。

        寒潮来势汹涌,暴雪紧随其后;次日便是结冰封路,阻断高架和匝道,把全城车主都堵在路上。

        极端天气,交通事故频发,一片结冰的路面加上一份没踩着刹车的疏忽,酿成一个小事故。

        栗言的室友池一璇,就是这场小事故的主要受害者。

        她坐在父亲车里,随着突如其来的颠簸,一头撞上坚硬的车窗。

        如今池一璇端坐在临时病房里,已经包扎完毕。

        皮外伤,不深,就也没什么后遗症。

        ‘……也不能说全无后遗症。’

        瞥了眼坐在病床上上越哭越起劲的室友,栗言如是想着。

        终于,随着床上病患一声哀啼,一包抽纸见底。

        栗言面无表情走近床头柜,再递去一包抽纸。

        “栗言……我真不想活了……”池一璇端坐在床上,把纸接过,抽抽嗒嗒地说,“这都什么人啊,都什么事儿啊……”

        栗言刚要回话,却听病房门一开一关,进来一个圆脸的护士。

        “小妹妹,你爸爸刚才给你办了出院手续。”护士说,“他说叫你自己打车回学校。你没什么大碍,而他那边保险程序还没走完,就先过去了。”

        池一璇一边说着“知道了”,一边哭得更大声。

        离开前,护士给她打气:“快快调整情绪,振作起来吧!新年快乐,加油!”

        栗言赶忙推了推床上病患:“快说谢谢护士姐姐。”

        池一璇听了这话也不过脑子,只是照做:“谢谢护士姐……呜……我,我真的难受……”

        “看出来了,毕竟你已经哭没了两大包抽纸、鼻涕纸丢满了一大筐垃圾桶。”栗言假笑着点点头,“我刚刚给你向社团里请假了,他们问你晚上聚餐还去不去。”

        “去!”池一璇硬气地说,“晚上我和你一起去!有帅哥看,不去是傻蛋!”

        可才硬气几秒钟,又立刻耷拉下来。

        “栗栗,还是你好,你比我爸都好……呜呜呜……”池一璇扶着床沿落地,磨磨蹭蹭地穿起球鞋。

        栗言架着她,舒出一口气。

        她刚赶到医院的时候,池一璇的父亲还没离开。栗言便站在门外,听这病房里的父女俩相互指责。

        女儿怪父亲开车不专心,对面栅栏都竖了警告牌,还一个劲儿往上冲。

        池父则嫌弃她一大早上叫自己接送,在家里催得起劲,路上仍旧催个不停,让他烦躁分心;明明就擦破点儿皮,还大费周章来医院,浪费时间。

        最后池一璇说得自己都晕了,一个卡壳没跟上池父节奏,立刻落了下风。

        池父不依不饶,还在数落。

        往后,池父前脚刚走,池一璇立刻憋不住眼泪,抱着刚进屋的栗言哭得稀里哗啦。

        栗言对池一璇的遭遇深表同情。

        “这种指责真没品。明明就是他开的车,推卸责任谁不会啊?”栗言一边牵着池一璇往外走,一边安慰她,“运气守恒定理,你马上就要走大运。”

        被大门口的寒风吹得一阵哆嗦,池一璇吸着鼻子:“他可是我爸哎,虽然没发生什么大事,但好歹撞出血了,他难道没有一点点心疼我吗?”她深陷在悲痛的情绪里,表情苦,语气也苦,“居然还反过来骂我,到时候等我回家,他肯定又要给我摆脸色了。”

        池一璇用手机打了辆车,再把自己缩进围巾:“摆脸色,摆脸色!从小我一犯错他就摆脸色!”

        “这有什么,我小的时候,我和我爸还冷战呢。和你这交通事故一比,那我们吵的事情就都是鸡毛蒜皮。”栗言站在候车区,隔着一双马丁靴,把身边的积雪一点一点踩下去。

        松软的雪罩着草丛,被往下踩时,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

        “现在想想都挺幼稚的,明明几句话都能说清楚的事情,几句话都能表达出来的情绪……”栗言说,“但就是要冷战,谁也不搭理谁,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一样。”

        池一璇把手机揣进口袋,站在她身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栗言父亲的事情。

        她知道栗言是在中学时期失去了父亲,但不知道具体的情况。

        池一璇犹疑了片刻,出声问道:“你爸爸是怎……”

        “也是车祸。”栗言看着她,“所以我刚才听你说你出了交通事故,真的非常紧张。”

        接到池一璇电话时,栗言正在赶往机场的路上。

        她的导师许见君今早回国,栗言本来是要去接机的。

        栗言从本科阶段就跟着许见君,也算摸过不少高深实验;可惜在她大三时,许见君有一个国际项目,当时左右权衡了一下,栗言还是没跟去。

        一是材料准备得并不充分,二是那所大学心理学压根儿不收本科生,她去了也就成天做实验,上不了课。

        总不能荒废国内的学习。

        她这两年和导师的联系都断断续续的,如今许见君终于回国,栗言兴冲冲地起了个大早,结果被堵在高架桥上,两个小时挪了五十米。

        反倒是许见君在电话里安慰她,说既然回了国,哪天都能见,也不差这点儿时间。

        就在栗言打算打道回府时,她接到了室友池一璇的电话。

        元旦雪天,高架桥,交通事故。

        一直等她徒步跑到医院大厅,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或许真的很难走出十五岁的那个清晨。

        八年前的事故,过错方是一辆卡车;倒车不当加路面湿滑。

        走在路上,天降横祸的概率有多大?

        危及生命的概率又有多大?

        但就是让唐臻和柏书弈碰上了。

        “当时我家车上有两个人,我爸主驾驶位,送到医院里后,呼吸机挂了半个月,人还是走了,没有挨到新年。副驾上的,情况也不乐观,一直在医院里从冬天待到夏天。”

        稍作停顿,栗言抿了抿唇。

        “好在最后康复得很顺利。”

        栗言从兜里拿出一支棒棒糖,塞进嘴里。

        围巾末端的流苏耷拉着,再随她踩雪的动作,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

        池一璇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当时……年纪还很小吧?”

        “是啊,就一初中生。”栗言说,“现在回想起来,好歹还是把自己摘去了局外,但当时真的……完全接受不了。”

        意识恍惚到极致,眼前见到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怪异。

        明明上一秒还抱膝坐在病房的角落,下一秒睁眼,身前却是黑压压的人海。

        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撑着黑伞,谁报出谁的名字,全听不见;雨点打在身上,没有感觉。

        陵园里,每座墓碑都只剩一个名字,矮矮的,好像小山。

        有时起风了,看上去就成了一个个沉寂的灵魂。

        “别人在我耳边说话,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话都塞进脑子,但完全没有精力去理解和感受。”

        “看书的时候对着同一页就是一整天,考试的时候题读不进去。饭照常吃、觉照常睡,努力把一切维持得和从前一样……”

        她顿了顿,忽然叹出一口气。

        再开口时,语气嘲弄:“但怎么可能一样呢。”

        那段时间里,她饭吃得应付,午餐后开始反胃,翘课躲去天台。

        莫名其妙会开始掉眼泪,哭到眼睛发胀,在空教室里一待就是一下午,不记得时间。

        也开始失眠。躺在床上,却向黑暗瞪大眼睛,无法闭上。

        直到实在劳累,疲惫不堪的身体会强制她打个瞌睡;可常常又在梦中哭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泪水咸湿,将枕巾沾得湿透,足以把她淹没。

        有时候走在路上,忽然就泪流满面;她自己意识不到,直至他人提醒。

        栗言往下说着:“按照当时的状态,也没参加中考,直接签了直升协议,去了个保底的学校。”她深吸一口气,“不是什么好学校,但好在,遇上的大部分人都很好。”

        “哎,”池一璇忽然打断,“你就是在高中碰上许嘉宁的吧?”

        “对。”栗言这才扬起一个笑,点了点头。

        许嘉宁是她高中时的心理老师,也是那段时间里帮助她最多的人。

        而现在,栗言与许嘉宁还有另一层关系——栗言的导师许见君,是许嘉宁的母亲。

        又或者说,栗言能摸上心理学这艘贼船,许嘉宁没少忽悠。

        五年前,栗言初来b大,因为实在漂亮,造成过小小轰动。

        但这所顶尖学府里高手如云,各类二代云集,个个眼高于顶;对阶级背景平平无奇的栗言,他们本身就有些瞧不上。

        再往下一扒学籍,发现她只毕业于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高,a市七中。

        他们便认定她空有其表。

        一学期下来,别人只说社科学院里出了个狐狸眼美女,性格孤僻,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不管是各类邀约或告白,她直接拒绝,却也不说重话,只眼神里隐约浮现一个“滚”字,但凡会看眼色的,planb都夭折在摇篮里。

        直至学期末时汇总排名,“栗言”这个名字才在社科学院里变得响亮。

        而渐渐地,他们又发现,栗言与学院里的某位大牛,貌似还颇有渊源。

        甚至这位大牛——也就是许见君教授——在栗言还是本科生阶段时就把她拉进自己的项目组,交流指导。

        羡煞旁人。

        但栗言身边的人都知道,她获得许见君的青睐,除去自身优秀,也得益于许嘉宁的牵线搭桥。

        “真好啊,这个运气。”池一璇说,“都说主角坠崖,必捡秘籍;主角低谷,必遇高人——栗栗你瞧啊,你去了七中,不就遇上许嘉宁了吗?这不就约等于遇上许见君?”

        栗言皱起眉,佯怒道:“纠正一下,虽然有运气成分,我还是非常努力的好吗。”

        “那当然,我们栗栗是一个努力的天才。”池一璇一边笑着,整个人挂到栗言身上去,树懒似的,“但也让我蹭一蹭好运嘛。”

        “开心的人才交好运。”栗言说,“所以啊,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自己变得开心。和你爸也好好沟通,在意的地方、难受的地方,都要说清楚。至少你们和我不一样。”

        可说完,栗言竟还是不自觉地回头,看了眼医院。

        却仿佛又撞进那场噩梦。

        八年前的a市,雪势远不如此刻的b市大。

        但天仍然阴沉,乌云翻墨。

        苍白的光影、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弥漫在每个角落;洁白墙面上,红色的灯光正在闪烁。

        手术室的门层层关闭,阻隔一道生死。

        办公室里医护人员交接班。

        十五岁的栗言靠在墙边,瓷砖冰冷。她能把所有感知到的声音与图像都仓促地印在脑海,没有余力解析。

        “去看看另一位,说是已经稳定下来了。”

        “这体征和数据差距……不应该副驾致死率更高吗?”一个人疑惑地喃喃,“怎么死的不是他?”

        “你有毛病啊?”

        那人立刻反应过来,连连道歉:“呃,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护士长轻咳一声:“做事做事,”默了好半晌,她又仔细叮嘱,“都管好你们的嘴巴,别乱说话。……”……

        “——栗言!”

        这一声叫唤,像石子正中枝头。

        过往阴霾顿如集聚的鸟雀,随这一击,呼啦啦散开。

        “发什么呆呢!”池一璇拍拍她的肩膀,笑说,“车到了!走啦。”

        栗言立刻从恍惚中抽离出来。

        她猛然抬起头,才见候车区的前端,一辆轿车稳稳停下。

        双跳灯的光亮朦胧不清,与雪子一齐浸在雾里。

        池一璇瞥了眼车牌:“这辆!”

        栗言点点头。

        她有些晕乎地往车边走去,却在开门的前一刻缩回了手,再回过头,迟疑地开口:“拼车?”

        “附近的车太少啦!我就两个选项都点上了。要是不拼,还得再等一轮。”池一璇压低声音,“原来你介意啊?你要是介意的话,我们再……”

        “不用不用。”栗言连忙摇了头,扶上后门把手。

        她开门坐进后头,就看后座左位坐着一个男生。

        身量颀长,一身黑,抱着手臂,浑身散发着一种“不好惹”的气息。

        他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小半张脸,颌线流畅漂亮,皮肤冷白;薄唇紧抿,没什么血色。

        于是栗言心里,这份“不好惹”晋升为“不好惹的帅哥”。

        但帅哥她见过不少,不好惹的她也见过不少,哪一点都不至于会教她惶恐紧张。

        栗言没多想,大大方方坐到后座去。

        可她还没调整好坐姿,池一璇跟在后面一起入座,立刻把她又往里挤了挤。

        栗言不可避免地往里一跌,手肘磕到男生的身上。

        她迅速挪开手,对男生诚恳道:“不好意思。”

        男生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点完头,他往下拉了拉帽檐,竟又贴着车窗挪进去了一点。

        并不是单纯有礼貌——栗言分明从这份动作里读出了嫌弃!

        但她也懒得去管,坐端正,对着右手边的室友低声问:“你怎么不去前面坐?三个人挤后座,有一个还不认识,我多尴尬啊……”

        “栗栗,我刚在副驾位上经历车祸!”池一璇怒目而视,“能不能有点儿人文关怀?”

        栗言迟钝地“哦”了声,扁扁嘴巴:“你不早说。那我往前去?”

        池一璇给司机报完手机尾号,听了她这话,惊奇地问:“你不是从来不坐副驾位吗?”

        栗言说:“也……也不是不能克服。”

        池一璇摆摆手:“算了,来都来了。”

        言下之意是,咱就挤着吧。

        栗言揉揉眼睛,百无聊赖地看了眼窗外。

        往市中心的路上还是很堵,但比起中午时段,实在要好上不少。

        道上依旧湿滑,司机开得小心翼翼。

        栗言坐在中间,刷着手机,又收到许嘉宁的语音条。

        鉴于许嘉宁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言行态度,栗言没敢点开,只长按着转了文字。

        “新年快乐,但是,就在刚刚。”

        好在许嘉宁的普通话足够标准。

        “帅哥。”她给了一个关键词,又说,“见到了,但没完全见到。”

        栗言被这系统段句搞得云里雾里。

        她回:【你不是去接许老师的吗?】

        【我居然没和你说吗?!有个小帅哥和我妈一起回来!】许嘉宁开始打字,【他在宾大读本科,国内的学籍也在b大的,你说巧不巧?】

        【许老师在国外还收了学生?我真不知道。】栗言回,【以前许老师只爱我一个人的。】

        许嘉宁无不幼稚地反驳:【切,我妈最爱的人是我!】

        看着这个争宠行为,栗言假意轻蔑地笑了一声。

        池一璇凑近,好奇地看了她一眼:“笑什么,让我也乐一乐?”

        栗言应声,刚要把聊天记录亮给她看,却见许嘉宁又发了一条五秒的语音。

        她干脆把声音打开,放给池一璇一起听。

        许嘉宁对着手机笑得猖狂:“座下俩童子,一女一男——神仙都是这样的。”

        池一璇被她的语气都笑,目光又被对话界面最顶端那句“小帅哥”给吸引过去。

        她再端起手机,完完整整地看了遍聊天记录。

        池一璇问:“等等,说到底,许嘉宁自己还没见过?”

        栗言:“好像是的。”

        “那怎么就确定是帅哥了?”池一璇说,“要是别人只是礼貌性称呼一下呢?”

        栗言给她打开语音录制:“你自己问她嘛。”

        毕竟她知道池一璇此生唯爱帅哥。

        便见身边的池一璇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向许嘉宁开问:“你还没见过,怎么确定是帅哥?不帅怎么办,谁救急,谁负责,谁赔偿?赔偿多少钱,有没有医疗险?”

        沉默了好半天,许嘉宁只回了句:【反正!我妈说很帅。】

        池一璇挑了挑眉毛,忽然变得失落:“许老师那个年代……和我们审美有差异的吧。当时流行的,都郭●城,金●武什么的……”

        “金●武还不帅啊!?”栗言大惊,“我高中那会儿老跑许嘉宁办公室,她还给我放电影。当时看《重●森林》,金●武直接把我帅傻了……”

        池一璇嘿嘿一笑:“可惜,《重●森林》没有森林。由此类推,许老师说的帅哥也不是帅哥。”

        像是远程感应到了她们的不屑态度,许嘉宁挣扎着,再发了条信息:【总之就是帅。浓眉大眼,酷得不得了。】

        池一璇按住语音录制键,幸灾乐祸地笑着:“别说了,只会把没见到帅哥的你衬托得愈发可怜。”

        手机那端,许嘉宁沉寂了十几秒,再发来一条震耳欲聋的语音。

        “我命苦啊!!!”

        和这条语音一起落下的,还有司机猛然踩下的刹车。

        急刹里,后座的三个人东倒西歪。

        栗言和池一璇一边笑个不停,一边为自己扰乱秩序的行为向车上另外两个人道歉。

        “不好意……”

        可才侧过脸去,道歉的话还没说完整,栗言忽然没声儿了。

        她左手边的男生,棒球帽被这胡闹蹭得稍有歪斜,而他恰抬起手,要扶正帽檐。

        手指骨节分明,搭在鬓角的帽缘上,此时却像意识到什么了似的,迟迟不动。

        他骨相优越,皮相更甚,乌黑的帽檐下一双眼睛精致漂亮,眸如点漆——

        栗言当然不会认不出来;她只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一个名字停在心口,呼之欲出。

        可那人周遭却透着“生人勿近”的冷漠,浇灭了她开口的勇气。

        栗言只是沉默,沉默地等他抬起眼。

        男人神情波澜不惊,即使在开口,也不显任何情绪。

        “哈。”就听他轻嗤一声,回应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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