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之后一别七日，我都没有再见过陛下。
他真是在为出宫准备，手头需要处理的事情多极了，听宫人说他这几日除了上朝很少会出门，一整天的待在养心殿里批折子。
我也在做着准备，忙着将我负责的事务暂交给别人来做，而且前些日子在刑部里□□的贪官罪行已经查了个大概，那日退朝，陛下便将惩处此人之事全权交给了我，此时出宫，行程辗转不定，只好将事情先托给李大人，有什么重大进程再飞鸽联系。
平日里总觉得清闲，此时一件件托付出去的时候才惊觉原来需要我处理的事情竟这么多。
忙了几日，总算是偷了次闲。
我惯爱坐在院里柳树或者寝宫附近一棵桃树下，或煮酒或烹茶，或是下上一盘棋。
风拂柳条动，阳吹春色来。
满院暖色。
紫檀木桌之上煮着两壶酒，淡淡的清逸的桂花香气四散开来。
我手里捧着一本史书在读，里面的内容艰深晦涩，读起来很是费劲。
翻过一页，瞥见酒已煮好。
给自己斟了杯，又重新拿起书来读。
暖洋洋的，我靠在结实的树干上，风拥过我，撩动了我的衣襟。
今日穿的是象牙白的对襟衫，与深褐色的树干枝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知多久，酒也已经微凉，我揉揉眉心，酌一口桂花酿，酒本性烈，偏生加了桂花，甘甜的，带着香气，叫人回味无穷，香气直醉人心底。
院外荼靡走进来，她是我寝宫里唯一一个宫人，她年龄小，人活泼机灵，算是我的半个友人。
她见我在煮酒，犹豫了下，还是走过来。
蹲在我身旁，替我将杯重新斟满。
“帝师今日的衣衫格外好看。”她眨着大眼睛看着我，灵动，毫不掩饰眼底的钦佩之情。
我笑了笑，“我总觉得这衣服缺乏稳重，只穿此一回了。”
“不会啊，帝师穿这件衣裳显得帝师温文尔雅，恰如春梨花，感觉满身都带着淡雅的香气了，和神仙一样，自带仙气，而这袖上金红双线绣着的两对灵巧的蝶，又给帝师平添了几分生气，整个人好看的不得了。”她说的很认真，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
我伸手抚了抚他的发，无奈地说道:“属你会哄人了。”
“我没有哄帝师，帝师穿这一身是真的很好看啊。”
她每每看着我，我都会想起一个人，那个女孩也有着一双和她一样的大眼睛，估摸着和荼靡差不多大，总爱在簪一个蝴蝶发簪，每每都会问我好不好看。
我想回答，却发现面前的女孩不是她，也没人问我好不好看，只有深深的回忆。
我轻叹了口气。
重新拿过桌子上的书，读了起来。
一直看到黄昏，夕阳把血色的霞染向人间。
我才惊觉已经这么晚了。
僵了下，站起身。
荼靡走过来，她说“帝师，今日是送信的日子，是先吃晚饭还是先把信送了。”
我恍然了一下，看来是近日忙忘记了。
“我不饿，先送信吧。”
走进屋去，桌上搁着个笼子，笼子里停着一只上背酱紫色，下背灰色的信鸽，用乳黄色的瞳盯着我。
我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背。
坐下来，朱红色的墨晕开。
每一次给对方写信，我都觉得那笔有千斤重，坠的我要拿不住，心像是被人攥紧了一样，难以呼吸。
“近日无事发生，皇帝一切正常，三日后出宫私访，信鸽联系我。”
不过短短几行，我却觉得犹如暗夜鬼魅在低语，又像是勒喉的红色绳索。
备受煎熬。
这封信，明日便会到西梁国王手里。
中原帝师，给西梁国主通信汇报国情。
心思昭然。
明日这封信就会送到我故土的国主手上。
我却瞧见那桌上搁着的砚，是陛下买给我的，他说看见那砚便像是看见了他在我身旁研墨一样。
我仿佛看到他站在我书桌旁，倚着桌子，笑的懒散，叫我帝师。
我想应，一下子又不敢应。
一个敌国细作，有何资格做帝师。
敌国派来监视皇帝的奸细，怎么能应下那一句帝师。
攥着心脏的手紧了，我快要无法呼吸。
每一次送信都会这样。
我放不下自己的国家，放不下还在西梁国主手里的家人，但是又贪恋陛下给我的那一点好，这种感觉撕扯着我。
向哪一边走，都是疼痛。
所以每次在信里谈及的情报，也是避重就轻，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不知道愣了多久，我才回过神，将信装好，绑在了信鸽的腿上。
鸽子拍打着翅膀飞远。
我却感觉每一次它的振翅，都在消耗我的魂灵。
信送走了，饭我也吃不下了。
荼靡进来，看着我又坐在桌旁发呆。
忍不住打断了我，“帝师，你总这样不吃饭，身体怎么受得了啊，这一点师生两个一模一样，都喜欢把自己关着不吃饭。”最后一句她说的很轻，但我听到了。
“陛下今日又批折子忘记了晚膳？”
“不光今日的，我听他身边的小太监说最近七天都没怎么吃过。”
眉心跳了跳，我扶桌站起身，去了厨房。
“荼靡，烧些水，我做些吃的给陛下送去。”
这么多年，我苦苦研究厨艺，却还是只有这一道菩提玉斋做的最为熟练。
我只会做这个，陛下只爱吃这个。
一阵忙碌过后，天已经黑了。
我提着那盘色味俱全，正在飘香的菩提玉斋去了养心殿。
刚到门口，陛下身边的小太监拦住我，说殿内有客来访，还请帝师走后偏门。
我从后门进去，隐在柱后，静静等着，龙椅之上坐着的人，腿翘着，一副玩世不恭的姿态。
然而从我这清楚的看到，他眸底一片冰霜。
“陈大人，几日不见，大人的胆子大了不少啊，从哪里学的，朕也讨教讨教。”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听的人遍体生寒。
陈大人慌忙跪下来，手都在抖。
“启禀……陛下，微臣不敢。”
“不敢？”天子哼笑一声，笑意却没达眼底。
“朕瞧你倒是敢的很。”说罢，招了招手，一个身着朴素的人走上前来，抖开怀中的白纸。
“陈大人，贪污受贿，私自吞下救灾的大半黄金，剩下大半多被手下杂碎私吞，留给地方衙门的只剩小部分。地方老爷收不到钱，不放粮，百姓吃不饱，去闹，官老爷动手武力镇压，蛮横霸道。而陈大人却教唆手下，去各受灾地抬高粮价。十里八乡，尸殍遍野，民不聊生。”那中年男子声音铿锵有力，蕴含着悲愤。
“陈大人，上面这些罪状，你可熟悉？”明明天子还是那副散漫模样，但是却好像夺命阎罗，毫不留情。
“臣……臣……”陈大人抖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想说什么？不认？还是不够？”
“陈大人最近府上热闹的很啊，多添了好几房太太，她们都是哪里人啊？”
听到这，我的手暗暗握成了拳。
这个陈忠，居然还干强掳妇女的勾当。
“陈忠，你夜半搂着美人睡觉的时候，可曾听到过美人的哭声？可曾看见那些女子冤死的家人冲你哀嚎？可曾梦到你饿死的百姓冲你索命啊？”天子眼睛都是红的，陈大人抖如筛糠。
“陈忠，抬起头，回答我！”龙椅上坐着的人坐直了，厉声喝道。
陈大人哭了，颤颤巍巍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养心殿内，安静不已。
“立斩”
他停顿了下，一群人冲上来拖住陈忠的手脚，陈忠四仰八叉的躺着被人拖走，不住挣扎，嘴里含糊的喊着:“陛下，陛下你不能处死我啊，我祖上可是开国大将啊！陛下！”
“你祖上有你，怕是到了那边都会蒙羞。”中年男人愤愤的说。
“来人，这些人拖去大牢，春后问斩。”
殿内跪着的人也都被拖了下去。
一时安静，无人说话。
我自知他是个好皇帝，手段很硬，但如今亲眼所见，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与那个给我买糕点的男人完全不同，他的双瞳都是赤红，犹如阎罗恶鬼，但又是高高在上，他是王，是天子，一句话就能骇掉人的半条命。
良久，他扶额，深深叹了口气。
待人都退下，我走了出来。
绕到后方，放下食盒，熟练的替他按压起穴位。
他闭着眼，满身疲惫。
“我做了菩提玉斋，陛下尝尝？”
闻言，他睁开了眼睛。
看了我一眼，拉过我的手，一如既往的烫热。
他轻轻一拽，将我拽到了他怀里。
我想逃，他却紧紧箍住我的腰身不让我动弹。
“别动，好累。”没了刚才的气势，他的声音很是沙哑。
我看着他憔悴的脸，又想起王府里那个总爱黏着我的少年。
心下一酸，便任由他抱着，没再动。
他打开食盒，也不管是不是凉了，埋头就吃。
我轻抚着他的发丝，没来由的心疼。
没一会，他吃罢，揽过我，手摩挲着我的腰，有些痒，我动了动，他把头埋进我的颈窝。
吸了口气。
低低地在我耳畔说:“帝师，我好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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