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凿井人
太阳下来了,湿气还挂着。半边天不敞亮,一脉狡黠的柔光。当你去揉它,它就跑了,像只把角撞碎疼到泥沟里去的绵羊。
斯卡蒂躺在绵羊的肚皮上,被长奔的斜阳余光吸引,眼皮一点一点耷拉下来,重影变得狭长。她的手指挂在草枝上,浅浅地磨着,像是捻了一根羽毛,不舍得放开。这个村子旁草很旺,羊很少,冬天下雪时候会积很重很厚的一层,所以便像是所有羊的影子都覆盖了冬天,一个都没有落下。
而现在是秋季,时间在这里过得很慢。她像是倦怠了,头发和长毛缠在一起,温热的抚在她没有疤痕的脸颊上。斯卡蒂感受到跳动,一会是左边,一会是右边。她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这样,怎么都水土不服。虽然气候很舒适,村民相处也很和蔼,可心脏总是会悄悄偏移,就像斗转了的星盘,或者悬挂而流淌的鹅软石的尖脑袋。斯卡蒂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布置好自己的小屋,养了两盆花,用石灰和鲑鱼的骨头作支架,一个放在左边,一个放在右边;中间是她那只很长的刀。真的很长,比她还高呢。
后来一切就慢慢好了起来。刀刃随着土壤的升高而下沉,像是船桨泡进了水中,但不会变软。斯卡蒂能感受到刀刃和她一样,陷入奶油似得绵羊似得日子中,从此乐不思蜀了。
在来到村落之前,斯卡蒂是在海上漂泊的。她偶尔觉得自己是一条鱼,头发绵软柔长,让这里的女孩子羡慕得不得了。身体也很灵活,比水手和船长还要会掌舵、精准地识别诡秘的天气。她总能遇到晴天,舒适地在水面上跳舞的日子;又偶尔,她认为自己是一座岛屿,尖尖的帽檐很少被暴雨或狂风席卷而去,游泳时候她喜欢将脑袋斜靠在水波上,视野便定格,另一片大海由此颠倒她的思想,再复原,如此反复。天空时而降临群星,坠落或璀璨,如气候变换一样有着显著的规律。当你倾听时,那天空与大海混杂的声音会如飞鸟一样蹁跹着在你的脑海着陆,羽毛是蓝黑色,就和暴风雨来临前最遥远的天际渲染的颜色相同。那时候,斯卡蒂也会轻轻哼唱起来。她会一点古吉他,也会风琴。她曾走上过长长的台阶,那是大海之内干涸了的遗迹:石像高高如月,骨相似钟,叩响另一个遥远的冰河时代。
斯卡蒂快要睡着,眼睑下垂,嘴唇微肿。水在她的掌心留下痕迹,是指纹;水在她的额头留下痕迹,是光晕;水在她的齿间也留下痕迹,斯卡蒂在梦中就能尝到大海的味道。远在大陆憩息的子嗣听到遥远的呼唤,如钟声,如钟声,那稠远徘徊的孤单的影子,一只漫长的灵魂。
她在呼唤里缓慢地伸出手、仰起头,光从她的瞳孔中流淌出,是奶酪,层叠的纹理丛生,酷似大陆上呼吸的鲸鱼,吐出一连串的白雾。白色的。白色的。斯卡蒂拒绝道:很抱歉,我想要待在这里。
她在大陆停泊。
还有很多时候,比如没有在草堆上如麦秆一般舒展神经、放松自我的时刻,斯卡蒂也会想要做点别的事。她经常思考一些东西。有人曾对她说,斯卡蒂你总是不该思考的思考太多,该思考时却盲目,你不是风暴里的鸟啊。她的确不是鸟,可尽管斯卡蒂远离海洋良久,也仍记得风暴的味道:鼻子唤起埋在心脏深处的记忆,像是猫咪刨开它玩耍很久的毛线团。斯卡蒂只要嗅嗅,就可以知道下周是晴是雨。她帮助村子躲过了两次灾害,洪涝抑制在上岸,月亮无法太猖狂;但也的确,她就算知道风暴来了,也没办法抵挡它了。银发女人的脸颊常年浸润在海水里,一个季度一个季度地析出白色的盐,偶尔她吞咽下去,偶尔她将这些扫去,如拂去肩上厚厚的雪。两者消融了,春天就来了。
上周她做了一只刨冰机。只要放入预先想好的食材,再按下按钮,锋利如冰石的刀片就会切割和磨碎容器内里的无论何物,干净又利落。而空气、汁水,以及美丽的反射光线和叫做尘埃的晶状体,它们会重新融化,又重新凝固。
这个好像时光机呀。幽灵鲨说,她旁观着斯卡蒂吃下第一杯,舌头配合地微微发冷,好似颤抖的石锥。
斯卡蒂想了想,说:是。冰沙在她的手心里一点一点软塌,幽灵鲨说酒馆里的啤酒,泡沫会很虚浮,还有一种叫鸮的鸟类也是如此膨胀,蜷缩了成为这样一株巨大的蒲公英。所以幽灵鲨和斯卡蒂是很合得来的,她们总是想到一样奇怪的东西,不该思考的东西。
她很快吞下它们。种子就在斯卡蒂的胃中扎根。
夜晚似冰块,切分气泡和水雾。斯卡蒂已经半只脚踏入梦境,却突然想到不能就此睡去,不能错过星星的声音。
但星星尚且不是大海,大海会随时浮动、在她的血液里、骨骼里、脆弱的视网膜和卑鄙的舌腔中起起伏伏,留恋不去;而星星一直都很安静,只有你升高,再升高,像诺亚托举方舟那样托举自己,才可以听到它们破碎的声音,像玻璃。
这个私人的念头使斯卡蒂跌落了,她不是拉特兰人,没有翅膀,不是哥伦比亚人,没有浪漫和自由为生的基调。但她的脚印很快如絮状层雨吹向四周。
斯卡蒂总像一阵风,而风吐露出她最深的秘密:一个月前,她凿了一口井。
黏土、水痕。刀,还有手指上的糙纹。一面干燥,一面湿润。
斯卡蒂来到卷卷草籽的背面。好像成为了一个宇航员,在登月时小心翼翼地抬腿。不在意的碎屑卷向她,斯卡蒂坐下,背部紧贴岩石。青苔拨弄她的脖颈,冰冷的水珠从下颚滑落到手腕。精瘦的肌肉象征健康和美丽。
她在心里倒数。
啪嗒。啪嗒。啪嗒。
那就是星星坠落的声音。
井深处传来星星的声音。这是一个巨大的开口,黑色,但是潜伏着浪涛。井凿起泥和河床,通达不知何等亮度的地心,也因此越过银河,翻折找到归宿。天和地本身便是相连的:很久以前,直到现在,并且延续至未来。斯卡蒂在一个月前凿了这口井,用以捕捉死去的星辰的尸体。她很快在这些伴奏里睡了过去,梦里是一双手,正折叠数不清的纸张。那些干燥的纤维不断地摩挲皮肤,很快就让手指如海绵般肿胀。斯卡蒂想到水母,这种生物有百分之九十九都是水分,只有一层布满了神经和受体的膜充当凝固剂,好比放久了的豆浆会长出那层月亮的皮。
她飞快地折叠纸张,左,右,左,右,划痕构成号角。仍如秃鹫般盘旋在脑海里的航海音符飞快地打着拍子,拖着行李箱那咕噜咕噜的轮子奔跑,和她所有站在街头或悬在长杆、再者踮脚浮在波纹上时唱出的音调重合在一起,轻轻地按下。有如一个握手,十指交叉——两指交叠。
一艘愚人船放生在黑色和蓝色为基调的世界里,不断地吐出泡沫,好像吐出原为人类的胃酸和噩梦的余音。
当。
井正吐息。烟和圆圈逐渐远去,幽灵和死亡为此献舞。斯卡蒂惊醒。
有液体顺着她的眼角边落下,好似月食。模糊地睁眼,她的同伴,她的挚友,名为幽灵鲨的[她]正凝视着她,红色的眼睛好似圆圆的月亮。有这种颜色的月亮——在海上。然后这些都会很快地被雨和风吞掉。她的手指被对方钳制,指甲油已经褪去,露出很嫩的肉色。喉咙里堵了一些细冰,仿佛她的尾鳍被轻轻揪住了,斯卡蒂无法动弹。
幽灵鲨抚摸她醒来的面庞,比冰块更碎的语句缠绕在她柔顺的发梢上、指缝中、眼距间。斯卡蒂怀疑自己要被这些言语撑碎:搅匀了的雨滴掺杂盐分,雪融化在左肩。
她回想起更以前的事,航海要叙写日志,当天写当天烧,灰烬扑满整个舱室。出航前会砸碎一瓶红酒,斯卡蒂还记得那个英文名,花体字是金色,而背景又是白色,液体在黑暗中却是琥珀色。幽灵鲨和她喝酒,都很安静。两人座位边,徘徊的是心跳、步履和泡沫的重生与死去。幽灵鲨对她说过她的来历。幽灵鲨降生于一节列车上,滚滚车轮远去,免去哭啼。从此她的身份是流浪的,是无处不在的。幽灵鲨说,也因此,她可以自由地在简历上写:来自月亮。她的主。她的父。她的信仰和小小的心愿,一份寄托。幽灵鲨很喜欢月亮,喝酒时候还是洗脸时候,她都会把月亮拢进手心里,但因为她和它太遥远,暴躁时候便会溅起很多水珠。幽灵鲨不止一次投海自尽。斯卡蒂把对方捞上来,同样不止一次,然后再将她扔到喷泉中,花朵绽开。安慰对方时衣物很少是干燥的。后来斯卡蒂还特地编了一首歌,酒吧里的各位都很喜欢,只是幽灵鲨不说“喜欢”。她只用红色的、漂亮到朦胧的眸子看着她。斯卡蒂又想喝酒了。
但现在不行。
断断续续地,斯卡蒂唱起来。她用眼睛,用指尖,用传达的温度和接触的厚感,唱起很久以前的言语。月相更替改变,朝夕不明,而她也需更替改变名为幽灵鲨的躯体,名为幽灵鲨的灵魂。
你看见雪了吗?她无声地问。她们曾经在雪里游泳,如进入海中。寒冷、冻伤、严霜,除此之外是一支舞,一个吻,一句告白。她吞下这些,有如吞下一碗冰沙。于是一切旋转、往前推移。
——冬夜的急雪在午夜三点而下。
斯卡蒂终于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或许那叫做叹息。
幽灵鲨的眼神好似也为此凝固,却又飞速碎开——几秒钟?有如行星脱离轨道那般,她的手指划向斯卡蒂的肩。指甲用力,触摸至内里的骨骼,近乎无声地诉说完65频率的尾音。血液刹那涌出,如一盏支撑的灯。两人拥抱,像是星星坠落在井里,发出细密的、脆弱又持续的潮声。
斯卡蒂被大海和同胞吞没,想到:
井是没法困住星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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