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七月盛夏，骄阳似火。路边的柳叶都被晒得蜷了边，蝉藏匿在林间，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乐悠从快递站出来，没有回家，而是找了个有树荫的路边坐了下来。

        她慢慢地拆开手里薄薄的一份快递，典雅古朴的录取通知书掉了出来。

        【乐悠同学：恭喜您已被绿山大学录取，请持本通知书来校报到，并按照《入学须知》办理入学手续。】

        通知书的最顶上，绿山大学四个大字闪闪发亮——这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学府啊。

        乐悠却轻轻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了手里的另外一张单子，脸上愁容更甚：那是她租住的小屋的房租和水电费清单。

        是的，她的生活，快要难以为继了。

        其实乐悠刚刚从妈妈的新家出来。

        母亲仪态万方地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客气地请乐悠喝水。然而视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一旁正在玩耍的小儿子——乐悠同母异父的弟弟。

        乐悠捏着气泡水的瓶子，小心翼翼地开口说起大学学费和自己的窘境。

        谁知母亲一听明她的来意，就轻轻蹙起了眉头，从钱包里掏出几张薄薄的粉钞，表示可以给乐悠安排一个包食宿的工作，就再也没有言语。

        乐悠无奈，只得转而来找乐爸。

        乐爸离婚后就一直住在他的“公司”里。

        所谓公司，只是一栋老旧小楼里的一个房间而已。前半间是办公桌和一张旧货市场淘来的木头沙发，后半间放着一张折叠床，堆了一堆看不出颜色的枕头棉被。

        全公司所有的员工就只有乐爸一人。

        乐悠在小楼外面站定，抬头往上看。

        这是栋典型的九十年代建筑。外墙已经被几十年的风雨摧残得斑驳，蓝色的玻璃窗户里，透出来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

        乐悠吸了吸鼻子，慢慢地走了进去。

        楼里光线很不好，地上还有莫名的水渍，除了大厅里漏进一点外面的天光，其余走廊皆是一片昏暗，只有几盏接触不良的路灯时不时地发出一点光亮。

        电梯里已经站了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正在低头飞速地在手机上打字。

        乐悠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进去。

        眼前这个人看上去有一股痞痞的不良气息：墨黑的头发不长不短，细碎刘海垂下来，将将遮住眉毛。

        两只耳朵各戴了一枚不同的耳钉，一枚黑色的，一枚似乎是粉钻的，看上去挺邪乎。

        他眼睛很大，但是有点下三白，此刻因为电梯门迟迟没有关上，正抬起脸来，有点不耐烦地看着电梯门外的乐悠。

        而且大夏天的，他居然穿了件剪裁十分繁复的黑色长袖衬衣。

        在这种地方遇到这种打扮的人，一般都是个狠角色。

        乐爸叮嘱过乐悠，这楼里上班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人，尤其是自己办公室的隔壁那家职业中介，常常听到有人哭爹喊娘的，一听就是惹了大乱子的。所以不要招惹这楼里的其他人，发觉不对就跑……

        乐悠定了定神，想着自己虽然不怵他，但是惹到这些人总归是麻烦……就在这时，那男人冷冷地开了口：“走不走，不走我可关门了啊？”

        乐悠原本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猛地被打断，竟下意识地抬脚，一步跨进了电梯里。

        相马是“金灵职业介绍所”的老板，出于这样那样的复杂原因被原来租用的写字楼给赶了出来，刚搬进这栋小楼没多久，这会儿正在群聊里大骂租房中介。

        相马：【亏我当初看那房产中介人模狗样的，竟然给我找了这么个破烂的写字楼，这个月光电梯就已经坏了三次了，真是个黑心中介。】

        员工夏冬忍不住说道：【那个，老板，我们公司好像也常被人骂黑心中介……】

        相马：【那能一样吗？我们只是业务奇怪了点，跟我们隔壁那家动不动被人上门追债的什么‘乐氏设计工作室’能放在一起说吗？】

        夏冬：【啊对对对，老板别气，快上来吧，我们买了奶茶请你喝。】

        相马忽然预感不妙：【奶茶？走的公账还是私账？】

        夏冬发了个谄媚的笑容：【老板您昨天自己亲口说的，这年头找个愿意继续留在我司奉献青春和热血的员工不容易，这个月我们已经吓跑了四个实习生了。能留下来的都是人中豪杰，所以你要对我们好一点……】

        后面还有絮絮叨叨一段话，相马看得头疼，索性关了屏幕。

        就在这时，电梯外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上衣、牛仔短裤的女生。

        女生平刘海、黑色长发，笔直修长的腿下蹬了一双黑色短靴。正犹犹豫豫地站在电梯外面，似乎拿不准应不应该上来的样子。

        夏冬的信息又好死不死地跟了过来：【老板再不来冰可就化成水了。】

        ……我的超嗲草莓大福。

        于是相马急躁地冲着那女生说：“走不走，不走我可关门了啊？”

        女生进了电梯，伸手想要按电梯，眼看着8楼的按钮已经被按亮，就又退了回去，安静地站在角落。

        看来她也是去八楼。

        相马收回视线，回想起夏冬刚刚说的话。

        这年头毕业生工作不好找，但是他们却正相反，四处寻觅也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员工，甚至连兼职的暑期工都找不来半个。

        他们公司虽然业务有点特殊吧，但那些员工……唉，能力怎么样就不说了，连基本的胆量都不够，来这里上班，碰上个电梯停运就要死要活的，叫得像要被杀头似的——

        砰。

        随着一声巨响，电梯里的灯暗了下来。

        很好。

        这个月第四次了。

        相马叹了口气，准备好迎接旁边女生的尖叫。

        ……一片幽静，预想中的尖叫声并没有响起来。

        黑暗中反倒幽幽地亮起了一束光，女生打开了手机的电筒，映出她平静的侧脸：“啊，好像电梯坏了。”

        然后她转过头来，好心地安慰道：“你别怕，我爸说这是这栋楼里常有的事。”

        没料到她是如此地淡定，相马愣在了原地。

        女生走到控制板前，按了按呼叫键，果然没什么反应。

        “那个，没用的，这电梯老坏，只能等人家来修了。”相马说。

        女生看了看他：“你也是这楼里的？”

        相马点点头：“公司就在八楼。”

        女生“哦”了一声道：“那就在我爸的工作室隔壁嘛。”

        相马不禁为这女生掬一把同情泪：原来你就是那个欠了一屁股债的倒霉蛋的女儿。

        女生说完，看了看表：“都已经五点了，这破楼里的破电梯，还会有人来修吗？”

        相马被她的两个“破”字震得一个激灵：“我，我还真没遇到过下班时间的电梯事故。”

        “算了，”女生把手机递给相马，“你帮我照着。”

        “你要做什么……”不等相马说完，就见女生两手撑着厢壁，脚踩在扶手上，三两下爬到了顶上，打开了天花板上的紧急出口。

        “别担心，跟着我，我拉你出来。”

        等到两人合力拉开八楼电梯间的门，从地板钻出来的时候，相马已经完全被这女生利落的身手完全折服了。

        大楼的保安果然不知道跑去哪里摸鱼了，若是等着他们来救自己，恐怕得等到明天早上。

        相马再次重新打量了女生一番，眼珠子一转，脑中响起了刚刚夏冬说的话，心中的思绪立刻复杂起来。

        一方面，他想起来自己公司正缺这类胆大心细，身手了得的人才。另一方面，她刚才说自己是隔壁那个天天被人讨债的公司老板的女儿……那必然是缺钱的。

        相马心下一动，冲口而出：“喂，你想不想赚点零花钱？”

        听上去很像是怪大叔诱骗小姑娘的说法。

        女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相马躬躬身子，递过去一张名片：“小姑娘，别误会，我看你身手非凡、骨骼清奇，你……要不要来我们公司打工？”

        面对眼前这个相貌英俊，但是打扮怪里怪气的男人的offer，乐悠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了一笑。

        一转头，她看到男人身后的招牌，“金灵职业介绍所”。

        此时，楼里恰有一阵阴风吹过，招牌晃了晃，没出息地被吹歪了一个角。相马连忙走上去，将牌子拨正，然后转身摆出一副强装淡定的微笑。

        “呃……不用了，谢谢，我还有事儿，先走了。”说完，乐悠不顾男人在后面撕心裂肺的声音：“欸你再考虑考虑，我们的报酬很高的……”，飞快地跑进了走廊另一头的房门。

        房间里，乐爸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自己积攒下来的啤酒瓶和泡面盒子。

        见乐悠进来，他立刻把一堆杂物往床下踢了踢，然后欣喜地迎了上去：“悠悠来啦？哎呀爸爸刚刚才看到你发来的短信，没来得及准备……快坐这儿，饿了吧？爸爸去楼下买了你爱吃的那家干拌面，还多加了一份牛肉丝给你！”

        说完，献宝一般地打开小桌子上的一个快餐盒子，一大碗晶莹油亮的面条，点缀着碧绿的葱花和鲜红的辣椒，香气扑鼻而来。

        乐悠环顾了一下四周。空荡荡的房间，里头只有一张桌子，一台破旧的老式电扇，慢慢地摇着头，吹出一点点凉气。

        这一切让她忽然鼻头一酸，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乐悠赶紧低头，拿筷子把面条拌了拌。

        面条已经有点坨了，乐悠用力地翻动着面条，把酱汁均匀地裹上来。

        她忽然想起来一件事：“爸爸，就一份面条，我们两个人吃么？”

        乐爸搬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笑眯眯地：“你吃吧，我刚刚吃过……”见到乐悠狐疑的眼神，他赶紧道：“在外面吃的，放心，没吃泡面。爸爸有高血压，这一点我自己还是很注意的。”

        乐悠虽有些怀疑，但还是低下头，开始小口地吃面。

        乐爸看着她，似乎比自己吃了好吃的东西还要高兴似的：“怎么样，大学的录取结果出来了吧？”

        “嗯，绿山大学，”乐悠急忙将嘴里的食物吞下，很想趁着这个机会开口提学费的事儿，然而她一抬头看到这家徒四壁的房间，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在a市呢，离得远，可能以后不能太经常回来了。”

        “学业要紧，学业要紧。”乐爸说着，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纸包，“悠悠，你去上大学，爸爸也没什么东西能给你，这一些，你拿去……”

        看乐爸的生活状态，这显然已经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大数量了。

        纸包薄薄的，也不知道是他吃了几顿泡面省出来的。乐悠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忽然听见房门被“砰砰”地砸响了。

        “乐正江，你滚出来，别以为躲起来就可以不还钱了。”门外的人粗声粗气地喊道，听上去还不止一个人。

        乐爸瞬间变了脸色，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踱了几步，然后拉起乐悠匆匆跑到后间，拉开床单，叫她躲进床底下去。

        “悠悠，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发出声音来。”乐爸急出了一脑门的汗，但还是没忘记把床单重新整理好。

        外间传来了门打开的声音，铰链已经老旧了，吱吱呀呀的，听上去令人心惊肉跳。

        然后是粗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随之响起的是恶声恶气的叫骂声，乐爸低声下气的讨好声……

        忽然，不知道谁打破了杯子，跟着，乐悠听到一阵又一阵的重物落地声，听上去像是他们把房间里的东西乱砸乱扔了一通。

        好在他们没有发现床底下躲着的乐悠。乐悠躺在地上，屏着呼吸，看着无数双脏兮兮的鞋子在乐爸的小房间里踩来踩去。

        最后一切归于寂静，外面隐约传来了乐爸的啜泣声。

        乐悠翻了个身，盯着脏兮兮的床底看了好一会儿。

        她没有立刻出去，而是拿出手机，给刚刚收到的名片上的电话发去了一条信息：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来面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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