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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镜子


  叶姨带笑的声音像从另个世界传过来的,她说:“预备吃饭了。”

  魏爷扭亮电灯,搁下报纸起身。

  小满也起身,这才发觉两条腿都坐麻了,被雪亮的灯光一照,眯起眼睛,拖着两条没有知觉的腿跟在魏爷后头往餐桌去,人不晓得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更加局促了。

  实木圆桌上摆着四喜烤麸、白斩鸡、葱烧鲫鱼、蟹粉豆腐,再加上简单清爽四样小菜,叶姨所说的那样时令菜原是一碗碧油油的葱油蚕豆,缀在那几样菜当中,最合适不过。

  坐下来围在桌旁吃饭,魏爷还是不大理他,叶姨替他夹菜,时不时也问他学业上的事,两个人一来一去地闲聊,总算也没太过冷场。

  饭吃到中途,叶姨与魏爷搁了筷子,一道去外头吸烟。

  小满一个人在饭桌前坐着,跟他们相隔有一段距离,又有一道门挡着,他也并未有意要去听,但这屋子里实在太静,无意里就有一个名字,清楚楚地从那些模糊不清的话里跳脱出来,他听见他们说“曼莺”。

  小满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像在哪里听过的,他在脑子里仔细地搜刮一圈,却偏一点也想不起来。

  很快的,他们熄了烟,又再转回到餐桌前来。

  小满不再去想,这名字却始终在他脑子里,绊住了某根神经,到这餐饭用完了,还是挥之不去。

  小满预备回去时,人都已经走到了门口,叶姨忽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他,要他稍等一会儿,她转身回了屋里,没一会儿竟慢悠悠地推出一辆半新不旧的脚踏车来。

  她按两下车铃,又看着他一笑,“这是一位旧友的车,现在已用不到了,你要是能用到,就将它骑回去吧。”

  那货郎摇着拨浪鼓到村子里来的时候,正是初夏的一个傍晚。

  此处闭塞,买卖不便,这位每隔十天半月担着货十里八乡地串,也不过是卖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却最受女人家们的欢迎。

  这一回,他有好一阵没过来了,挑子一在村子口搁下,一听到那熟悉的鼓声,也用不着再出声吆喝,姑娘媳妇们就都围了过去。

  这天红杏下工晚,她到村口时,一批人刚好都买了东西回去,货郎正哼着小曲儿整理着被一只只手挑拣弄乱的货担,预备要往回走了。

  红杏走过去,见那担子上一排排摆着顶针、线盒、头花,她原本是要挑个顶针的,手拈起来一个,眼睛却忽然瞧见线盒下头有什么东西在太阳下反射着亮光,她不由自主伸手拿了出来,原是一面圆圆的小镜子。

  货郎擦一把汗,笑道:“小嫂子真识货,这可是正宗舶来货,照得可清楚了。”

  她看着那光亮的镜子,没有怎么细想,就鬼使神差地摸出钱来买下。

  货郎接过她的钱,又很考究地寻个绣花布袋把镜子装起来,这才递给她。

  她拿着这镜子一路走回去,心里倒有些迷茫起来,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买,到了家里,就把它暂且搁下。

  吃过晚饭,她一个人点了灯坐着,又看到那布袋,这才慢慢地从里面拿出镜子,就着灯光照起来。

  她有好几年没好好照过镜子了,这会儿突然有些紧张,像是要去面对一个陌生人似的。

  这面镜子,大概的确是舶来货,就算油灯的光亮有限,但每处的细微都清晰可见,因为瞧得太清楚了,以至于镜子里的那张脸甚至有些陌生。

  她忽而发觉出一点不对劲来,又一时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不对,再盯着那面镜子看了许久,她终于将那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寻了出来,仿佛是那绷紧的绣箍被人小心翼翼扯松了些许,只是些许。

  她的心口有些发冷,人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镜子,不晓得又照了多久,她似是有些怕了,将镜子反过来扣在桌上,又熄了灯,阖了眼,裹紧了被。

  这天夜里,她没有睡好,第二日去上工,手上靠着惯性做着活,人总还有些虚飘飘的。

  好不容易熬到下工,沿着街往回走时,路过那卖脂粉香膏的铺子,她顿下脚步,像被什么牵引一般走了进去,有生以来第一次买了一罐擦脸的面脂。

  那只小巧的瓷罐子放到衣兜里,她的手也放在衣兜里,牢牢紧紧地把它攥在手心,冰冷冷,硬生生的。

  小满认识傅临云,其实是偶然。

  春夏之交的时候,他看报纸上刊登的广告寻了一份工,替商户画一些糕点糖果类的招贴画,虽然单幅的报酬并不多,胜在来源稳定。

  他去领工时,时常碰到两位穿着入时的青年,遇到次数多了,自然地攀谈起来,这才得知个高些的名叫冯寄青,矮一些的名章衍之,两个都是到上海来念美专的。

  他二人也都算是有些家底,但平素大手大脚惯了,初来到大都市,看见新鲜的玩意儿样样都觉得欢喜,钱就如流水般花了出去,家里给的生活费很快用完,短时间内又开不了口再去向爹娘讨要,只好自力更生,靠画招贴画来补贴花销。

  听闻小满才中学,两人反倒惊奇,后来他才知道,和他们一道画招贴画的还另有两名女生,都是美专的同学,这几个人就形成了一个小圈子。

  开始,小满也只是跟他们在碰巧遇到的时候一道交流绘制招贴画的技巧,一来二去,话又延伸到别处,渐渐混熟了,彼此便交换了通讯地址。

  快放暑假时,他被寄青邀约,头一次参与了他们那小圈子的聚会,而聚会的地点正是在寄青的远房表哥傅临云的家中。

  那一日,跟着他们来到位于毕勋路的傅家洋房,人立在外头就觉出一种压迫,过来开门的是戴手套穿制服的洋人,进了那道门,又是一道门,最后到了内里,只见那位背着光坐在摇椅上读书,寄青恭敬地唤声“表哥”,他才缓缓抬起头来,肤色苍白,俊眉深目,是位带些忧郁气质的美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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