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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旧衣


  这位傅先生年不过而立,早年曾在东洋留学,暂且赋闲在家研究绘画,在他们这小圈子里,是个权威人物。

  傅先生倒没有多大架子,因小满是第一次来,还特意带他参观。

  傅家洋房每一处都带着墨香,有一间画室,画架画笔各色颜料纸张一应俱全,又是朝南,说不出的开阔明亮。

  上到二楼,又有专门一间用来收藏画作的屋子,一进去就仿佛到了那童话里的藏宝洞,不得不目瞪口呆,只见各式西洋画集与古式卷轴,密密麻麻又整整齐齐地沿着架子堆放,偌大屋子竟被填得没有一丝空隙。

  再回到一楼,喝茶闲谈的间隙,几个人就把自己的画作拿出来一道品评鉴赏。

  冯、章二人其实专攻的是油画,两名女生则是画的中国水墨,他们擅长不同,意见也不同,难免会有分歧,这时候傅先生就如同裁判者,一锤定音地指出哪里好,哪里缺了什么,哪里又能更好些,那几个听着,完完全全的心服口服。

  出来之前,寄青也曾提前关照小满把平时的画作带来,他选了一些,但这时候捧出,又总觉得有些拿不出手,因他的既不是油画,也非水墨,完全说不出来该归在哪一类。

  傅先生一张一张翻看,脸上时而现出笑意,时而又是蹙眉,全看完了,他再规整成一叠还给小满,认真地道:“你这些画投过稿吗?若是没有,可以考虑尝试去向报纸投稿。”

  说完,他想了一想,又再从中挑出了几幅画,有些严肃地告诫他:“若是投稿,投别的那几幅就可以,要想太平安生,你以后不好朝这几幅的路数走。”

  一个春囫囵着过去,到了梅雨时节,一场接一场的雨水落个不停,屋里屋外又弥漫着一股湿哒哒的霉味。

  难得出太阳的休憩天,红杏就把衣箱里积存着的旧衣都一一拿出来洗晾。

  一不留心,翻出来好些小满旧时的衣裳,不晓得是多少年以前的,他也再不会穿的。

  她把它们一件件在日头下轻轻拽平,无数的旧日尘埃扬起,一时好像连空气都变得沉甸甸的,有些难以呼吸。

  她脑子里浮现少年现如今高瘦挺拔的模样,再看这些自己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小衣裳,总觉得不大真实,想象不出它们也曾正正好好地穿在小满身上过。

  指尖抚过那袖子领子,她脸上就不由自主带了一丝笑意,再盯着看一会儿,人却又糊里糊涂地发起怔,回过神来,仍把它们一件件收起叠好。

  她再去整理屋子,又是无心的,翻出了小满小时候上私塾时遗留下来的识字簿,书放置得年头久了,书皮发黄,纸页都有些脆了,又有习字的小册子,翻开来,纸张也是发黄发脆,但那些一笔一划稚嫩的字迹倒还墨色如新,昨天才写就的一样。

  她像刚才看小满的旧衣裳一般,又怔怔地盯着这些字看。

  隔天去上工时,她就把那本识字簿一道带到铺子里,有闲工夫的时候就找福顺,一个字一个字地指着,让他教自己认。福顺曾经念过两年私塾,基本的字都能识得。

  夜里下了工,做一会儿针线,她又把识字簿拿出来,再寻一张纸一支笔,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循着那些字的笔画,依样画葫芦地誊下来。

  这年暑假,小满按傅先生的提议,试着向报刊投稿,这边旧作投过去了还没消息,又开始画新的,另外也仍跟冯寄青他们一道接招贴画的活。

  这样马不停蹄,脑子里其实只想着要多挣些钱,期待着能离接她出来的日子更近一些。

  暑假几乎忙过一半时间,他才想起似乎好久没有煦和的消息,先寄一封信去,却如石沉大海没有回音,他便抽出一天的时间,按煦和曾给他留过的地址,骑着脚踏车一路到了他家所在的南市。

  这天极热,他到宋家门前时,汗早把衣服全浸了个透,不能说不狼狈,但看着宋家的宅子,因它的大和沉闷,他又觉得吃惊,一时里竟连热也忘记了。

  这处宅子从外头看是没有一丝洋派的风格,旧式的青黑屋瓦,石砌木雕的门头,直上直下高屋耸立,一道大门又是紧闭着,内里静无声息,连炽热的太阳光照到那门口,仿佛都被吸收殆尽。

  这样一处地方,似乎怎么看都与煦和不大搭配。

  小满上去敲了两下门,并没人过来应,他再敲两下,又等了许久,才有一名老妈子模样的人姗姗过来开门。

  她道:“不好意思,久侯了,请问您寻哪一位?”

  这婆子脸上是带笑的,语声也算客套,看人的目光却犀毒,短短一瞬,已把小满从头到脚看了个透。

  他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还是说了来意。

  婆子一点头,神情松动一些,嘴里道:“原是寻四少爷的,跟我来吧。”

  小满跟她进门,停好脚踏车,又走过檐廊,穿过花园。

  宋家或许曾有过发迹的一段岁月,一路上所见的木雕围栏无一不是精工细作,他无意识地一低头,又惊觉出甚至连脚底踩的每块石板路都镌刻了图样。

  但这宅子如今却更像一位迟暮佳人,花园里的杂草久没人侍弄,朝各个方向肆行妄为地长,池塘水面上早已浮了厚厚一层水藻,像块陈年老玉凝滞不动,石板上的图样也被磨得不成样子,青苔里叠生着青苔,裂纹上又还覆盖着裂纹。

  四下里又是冷清,非但不见主人,一路走着,连底下人都没有碰见半个。

  婆子领他到会客厅坐下,倒杯茶送上,道一声:“您稍等会儿。”就出去了。

  他也没坐多久,煦和就来了,老远就冲他笑,但走近一些,小满就觉得他的神色不若平日洒脱,似有什么心事。

  他刚要问,煦和先道:“稀客,你怎么想到过来了?”

  小满也一笑,“许久没碰到你,只好不请自来。”

  煦和仍笑,也不解释为何他这段时间渺无音讯,只说:“你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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