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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光之破晓


李管家的目光停留在祁遇川额角的疤痕上,结痂很厚,足有硬币那么大一块。年轻人复原力好,也许不会留疤,但总归要留下点什么痕迹的。
他着人调查过那天的事,报回来的消息说,彼时,救了辛霓和祁遇川的那对中年夫妇正在花园里摘山楂,隐隐听见远处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救命”。他们都是胆怯之人,先报了警,看见警车上了山,这才跟过去看了个究竟。
第一现场隔着花园的栅栏,他们看不太真切,只晃见一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虚脱地趴在破了洞的窗户上。紧跟着,几个警察抬出了一个浑身浴血的女子,那个男人亦被人扶上了警车。
他们跟着警察去警署做完笔录,回到半山后不久,就接到一帮访客。那群人一看就是黑社会,却斯斯文文朝他们奉上手信、谢礼,口口声声感激他们救了“大哥大嫂”。这样一来,他们不得不识相地闭了嘴,彻底将这件事烂在心里。若非他的人软硬兼施地撬他们的嘴巴,恐怕到现在,他还被蒙在鼓里。
“姑爷,冒昧来名仑打搅你,是为了大小姐的事。”李管家毕恭毕敬地说,“大小姐有二十天没去医院看三爷了,打她电话也找不到人。我们去别墅拜访,门里门外一层层保镖拦着。我实在没了办法,只好来这里向姑爷讨个示下。”
祁遇川不动声色地听他讲完来意,沉缓道:“阿霓有些不舒服,需要静养。她什么时候好了,你自然就能看到她。至于爸爸那边,我刚约了一个英国的专家,他后天会来镜海会诊,你大可以不用太担忧。”
李管家身体前移,交扣的双手放在他的办公桌上:“那天去山里,看见保护大小姐的保镖个个五大三粗,口无遮拦的。既然大小姐需要静养,我看不如让我挑一批斯文安静点的去保护她?”
祁遇川眼皮一掀,原本蓄着潭笑意的眼睛霎时有些森寒,他盯了李管家几秒,冷声道:“不必了。”
李管家抬头,金丝眼镜片上折射出一道白光,他收起微笑:“还有一件事情要请问姑爷,我听说你停了深圳阳光城的项目,把资金都投进了内地的新项目。如果三爷醒着,他一定不会高兴看到这种结果。”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这是整个董事会的决议。”祁遇川面不改色地说。
“什么时候的董事会?大小姐与会了吗?她是名仑第一大股东,她有权召开股东会,重新讨论这项议案。”
祁遇川嘴角一动,权当笑容:“不会有股东会,不会有重新讨论,我的意思就是她的意思。”
李管家咬着牙,良久才说:“那好,我先不打搅姑爷了。”
李管家走后不久,祁遇川将笔重重丢回抽屉,他拨了个电话出去:“她吃东西了吗?”
得到否定的答复,他心烦意乱地起身,在落地窗前吹了会儿冷风。觉察到自己实在无法安心待在这里,他做出回别墅一趟的决定。他刚收拾完桌面上的东西,不料助理的电话切了进来:“祁先生,有位叫尹青蕙的女士想要见你,但她没有预约。”
祁遇川沉默了片刻,说:“请她进来。”
助理很快将着一身粉紫连衣裙的尹青蕙带了进来,助理的眼神飞快在两人面上穿梭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将门掩上。
祁遇川已经坐回椅子里,他点上一支烟,淡淡地瞥着她:“你怎么会来这里?”
“阿霓失联了,我找不到她只好来这里找你,这个理由够正当吧?”青蕙目光如水地望着他。
祁遇川皱起眉头:“今天就算了,以后不要再这样。”
“为什么不?现在还有什么要顾忌的?”青蕙径直走到落地窗前,将窗户再次推开,放进冷风。她施施然走到祁遇川身旁,将他手中的烟拿下:“为什么一见到我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她的手就势落在了他的手背上。祁遇川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抬腕看了眼时间:“我十分钟后有个会。”
青蕙斜靠着桌角坐下,优雅地将那支烟熄灭。她抬起右手,用无名指将如瀑的长发轻轻掠去耳后,露出耳垂上华光璀璨的天女珠。珠光同她的雪肤交相辉映,令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叫人难以逼视的明艳。她像是被他的冷漠刺伤,带着哭音怯怯地说:“川哥哥,干吗这样拒人千里之外?”
“我说过不要这样叫我。又不是小时候。”祁遇川垂眸,漠然地说。
青蕙见他态度冷硬,心绪不佳,只好轻叹一声,引入正题:“法务通知我,你要卖掉我们在香港的公司,为什么?”
祁遇川简单明了地答道:“因为时机合适,价格合理。”
青蕙声音软软的,像是在哀求:“价格再好,我也不想卖。这是我们第一家公司,我不想让它变成商品。”
“我已经决定了。”
青蕙顿了一下,怅然问:“难道在你心里,什么东西都是可以拿来买卖的吗?”
祁遇川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突然笑道:“论陶朱术,我怎么能跟你相比?为了达到目的,朋友可以卖,爱人可以卖,甚至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卖。”
青蕙静默了一阵,一丝水汽顺着她的长睫垂下:“我有什么办法?你不帮我,我只好找别人。如果没有赵彦章,那个禽兽没准还在颐养天年。”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对那个孩子做过什么,你自己清楚。我曾以为你的极限是出卖我,没想到你连一个无辜的胎儿都不放过。”
青蕙如被电流击中一般战栗了一下,勃然变色。当初她和高衍僵持不破,濒临分手。为了挽回败局,她蓄意怀上赵彦章的孩子,谎称是高衍的。高衍不疑有他,欢欢喜喜地娶她进了门,然而高燕琼却对那个孩子的来路满腹狐疑,三番五次地盘问她受孕时间。在这样的高压下,她不得不暗自去医院照了数次X光,使那个孩子致畸,从而名正言顺地流产。
唯独这件事,她心底是虚的。她不敢发作,含泪凄楚地诘问:“我做这一切是为了谁?难道不全是为了你?”
祁遇川默然半晌,神色间有了些忧悒:“我从没有要求你这样做。我们的约定早就作废了。我不能为了你无恶不作,你也无须为了我恶贯满盈。我们……到此为止吧。”
青蕙打了个冷战,眼眶中的泪滴熠熠闪烁了一阵,扑簌簌滚落:“什么到此为止?怎么到此为止?十年了,我们一路披荆斩棘,你一句到此为止,就想把一切斩断?”
像被逼入绝境,祁遇川压低声音,恨声道:“那条路上,没有我们,只有你!”话音刚落,他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残忍,一种莫大的怜悯油然而生。透过这点怜悯,他仿佛看见那年雨夜帮他撑伞,对他说“别怕”的她。他枯涩的眼角有了些湿意,柔声哀求道,“小蕙,回高衍身边吧。总有一天你会觉得幸福,你会发现曾经受过的伤害变得很轻,很不足道。”
青蕙冲上前将他紧紧抱住,贴着他的胸口呜咽:“不,我不爱他,一点也不爱他。除了你,没有人能让我觉得幸福。我后悔了,我不该让辛霓再遇见你,不,从一开始就不该让你们遇见。川哥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太晚了,真的太晚了。”
青蕙松开他,满面泪痕,嘶声问道:“你爱过我吗?”
像是早已设问过自己千百遍,祁遇川没有丝毫犹豫地答道:“如果没有遇见辛霓,我会以为我爱过你。”
青蕙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带着被魇住的神情,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祁遇川有些伤感地回望着她,和辛霓不一样,她无论是哭、是惊、是怒,都美得像电影里的画面,青春年少时,他也曾为这张脸心动过。但如今对着这张脸,他心底只剩本能的反感,他反感的不是她行下的丑恶,而是她为这丑恶戴上的面具。
青蕙用很久将他那句话吃透,悲愤转为心酸,颤手指着他连声冷笑。她再也没说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
辛霓木然坐在床上,卧室里窗帘紧闭。祁遇川用了好久才渐渐适应里面的光线,他走到窗边,将窗帘些微拉开一条缝。一道光柱如舞台追光般直射在辛霓秀挺的鼻梁上。她从未有过的瘦,脸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未经梳理的长发凌乱地垂在脸颊上。
从医院回来后,她又自杀过一次。她有预谋地以沐浴为由,在浴缸里喝下兑了大半瓶西酞普兰的红酒。
全身换血后,她深度昏迷五天,最危险的时候心跳每分钟只有四次。他整整守了她五天,连打盹时都不敢松开她的手。
他遭遇过很多能让人从生理上感觉到惊慌与恐惧的事情:失去一切、在黑暗中迷失、绑架、与狼共舞,他以为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已登峰造极,可握着她的手腕时,他每一秒都噤若寒蝉,生怕在哪一秒,她的脉搏就永远消失。
他想象不出一个人内心要多决绝,才敢顶着对死亡的恐惧,一而再地对自己下手。那次之后,他不得不安排人24小时贴身陪护她,并让人在别墅里装上摄像头,以便他无死角监控她的行为。
求死不得,辛霓便无日无休地呈现出这种行尸走肉的姿态。他对此无能为力,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可能不打搅她,让她内心的伤口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复原。但他今天突然没了耐心,因为他意识到如果任其发展,有些伤口不但不会复原,反而会从里面往外溃烂。
他走到床边,在她不远处坐下。仅仅是这样一个举动,都吓得她觳觫不已。他看了她一阵,猛地伸手拽住她,将她拖进了他的怀里。他抿着唇,一手用暗劲将她按在自己腿上,一手状似温柔地帮她梳理着长发。他的每一次碰触,都让她恶寒似的战栗,她忍无可忍地挣扎。她用一分力,他便加一分镇压。
经历了大出血、换血,她的身体虚弱得厉害,看似用尽全力的挣扎,其实力度也不比扑腾的鸽子大。冷汗湿透了衣衫,辛霓艰难地扭过头,怨怼地盯着他。祁遇川视若无睹,腾出一只手伸向床头柜,拈起白瓷汤勺舀了一勺燕窝递到她嘴边。辛霓咬紧牙关抗拒,再次挣扎起来。他将汤勺丢回碗中,翻身将不要命一般踢腾的她压住。他再次舀了勺燕窝送入自己口中,趁她呼叫时堵住她的唇,缓缓将那口燕窝渡入她口中。
骤然被他这样侵入,辛霓“唔”的一声闷哼,一下子干呕起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她一把将怔住的祁遇川推开,爬去床边,对着地面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她吐得惊天动地,却没有吐出任何实质性的东西,倒是眼泪流了一脸。
祁遇川冷眼看她吐完,待她平静下来,闪电般抓住她纤细的脚踝,轻轻一拉就将她拖到面前。他利落地将她的睡裤扯掉,欺身覆了上去。辛霓憋着一口气,豁出去一般疯狂推打他。祁遇川完全不抵抗她的推打抓挠,直起身撕扯她的上衣。辛霓越加绝望地推阻扭动,但几乎是徒劳,她无论如何都没法摆脱他的辖制。上衣被撕开那一刹,她停止了动作,幽幽睁开眼,无比轻蔑地看向他。这时,她才发现他脸上并没有一丝半点欲望的痕迹,他目光静冷地俯视着她,像是驱魔人在看他降服的魔灵。
辛霓无声地哭了起来,向死而生的一哭。像是沉沦中的震醒,她发现自己活过来了,会屈辱,会仇恨,也会悲恸。
祁遇川翻去一旁,仰躺在床上。他合着眼睛,静静等她哭完:“把东西吃了。去洗个澡。”
见辛霓纹丝不动,他用没有半分感情起伏的声音说:“十分钟吃完它,否则我就让人切断你爸爸的生命维持系统。”
辛霓慢慢抬起头,愠怒地瞪了他许久,咬牙切齿地迸出两个字:“你敢!”
祁遇川唇上浮出点冷冷的笑:“你还有九分半钟。”
桂花椰汁燕窝,香甜绵软,带着点若有若无的嚼劲,她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往嘴里灌着,然后含泪望着天花板一点点咽下去。
她压抑地将那盅东西喝完,遵从他的命令去浴室冲了个澡。从浴室出来,她惊见祁遇川还在,他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床边,面容凝重深刻得像尊雕像。辛霓停在门口,靠在冰冷的磨砂玻璃墙上,静等他离开。
这时,祁遇川冷不丁开口:“辛霓,你为什么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
他一直在期待她开口向他要一个解释,抑或像青蕙那样问他一句他是否爱她。这样他就能知道她在意的是什么,从而借这点“在意”为突破,将她一点点暖过来。可她沉默如谜,固若金汤。更叫他芒刺在背的是,她那引而不发的沉默里,仿佛有一支随时都有可能射出的箭。
辛霓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涣散的目光有了焦距:“你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祁遇川将她的神情变化看了个清楚,才说:“你什么时候好了,我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辛霓的目光在他脸上汇成一个冷硬的点,她用讨价还价的尖酸语气逼问:“什么是好?你给我一个标准!”
迟迟没有等到祁遇川的答复,她眯起眼睛一笑,缓缓走到他跟前,一下子将浴衣的带子抽开,露出半副躯体和一对玉管似的长腿,她用最卑微的姿势在他腿间跪下,一手柔婉地沿着他大腿内侧蛇形而上,一手去解他的皮带扣:“是这样吗?这样好不好?”
祁遇川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忍无可忍地按住她的双手,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辛霓古怪地笑了一声,双臂缠向他的脖子,微饧星眼,目光如钩地望着他,颤声缠绵道:“这样呢?这样你喜欢吗?”
祁遇川被她逼得透不过气来,眼前莫名浮现出仪表指针猛烈摆动的意象,好一阵,他定下心神,恶狠狠地将她推去床上,大汗淋漓地离开。
辛霓死过去一般将脸深深埋在鹅绒枕里,她僵僵地趴了许久,一道闷闷的呜咽声切入满室的寂静里。
祁遇川给辛霓请了心理医生。每周二、四,心理医生都会上门为她做一些心理康复治疗。与此同时,一向事必躬亲的祁遇川下放了部分权力,腾出大量时间陪伴辛霓。
所谓的陪伴,对辛霓来说,全是变相的折磨。自从拿住辛霓的七寸后,祁遇川以辛庆雄的人身安全为要挟,迫使她遵从他的各类意愿。每日天不亮,他便逼她起床跟他去长跑五千米,她反抗一次,里程数便捉高一千米;跑完长跑,他则会亲自下厨,按心理医生给的抗抑郁食谱做好早餐,盯着她吃。那个食谱大概是按照养相扑手的标准做的,从深海鱼到西柚,十几种抗抑郁、焦躁的食物都有所涉猎,而祁遇川的要求是必须一点不剩地吃完。除此之外,他还有了按时回家的习惯,他倒也不怎么叨扰她,往往她在一间屋子里静坐,他便在另一间房里办公。偶尔有了兴致,他会屏退所有人,让她陪他看一场电影。
他的这些举措或多或少起了些作用,辛霓一天比一天平静,渐渐听得进话了。素日跟着她的那位用人是个基督徒,这些天将她的痛苦看在眼里,早就起了向她传道的意图。如今见她有些活泛了,每天都要见缝插针地跟她说一番天父的恩慈。
辛霓不排斥也不接纳,她说,她便听着,当个响动。
“太太,以后千万不要再寻短见。轻裁自己或他人生命,是有罪的。”伺候完辛霓用餐,名唤燕姐的用人边收拾餐盘,边苦口婆心地劝导她,“也不要恨先生。恨人犹如杀人,也是有罪的。你如果不克制自己的恨,这恨以后会演变成更大的罪,那就不可收拾了。”
对不信教的人来说,这番话矫情得厉害,但辛霓联想到尹青蕙,竟都听进去了。
见辛霓怔忪,她用几分慈爱、几分嗔怪的语气问:“割手腕疼不疼?吃药难受不难受?死了能比活着好?”
辛霓喃喃道:“我不是想死,只是活不下去了。”
“欸!”燕姐薄责道,“哪里就活不下去?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不都拼命在活着吗?”
见辛霓置若罔闻,燕姐斟了杯红茶,换了个角度劝慰,低声安慰她:“你要相信神的美意和神的拯救,这样,那些失去的盼望和信心就会重新回到你心中。”
辛霓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可以拿本《圣经》给我吗?”
燕姐大喜过望:“我那里就有一本,这就去拿给你。”
说着,她匆匆跑回自己房里拿了本黑色羊皮革封面的《圣经》,她一路走一路翻,翻到某一页时停下,指着上面的一句话,朝辛霓使了个眼色。
辛霓定睛朝那句话看去,上面写着:我差你们去那险恶处,像羊进入狼群,你们要驯良像鸽子,灵巧像蛇。
她一下子就意会了,这个女人在教她怎么面对祁遇川。她将这句话细细咀嚼了一番,暗暗点了点头。那以后,她对祁遇川不再那么疾言厉色,偶尔与他单独相处,她也勉强可同他虚与委蛇一番。
这天,祁遇川正在书房批阅销售报表,辛霓破天荒主动推开了书房的门。她站在门口久久徘徊,欲言又止。祁遇川略一想便猜到她的来意,他收回眼神,无动于衷地翻阅着手里的文件。
辛霓靠着门,轻声道:“祁遇川,明天是爸爸的生日,我想去医院看看他。”
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祁遇川感觉有些陌生,他的手指顿了顿,没有抬头:“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辛霓不敢在这件事上得罪他,只好走到他跟前,隔着书案,将刚才的请求再说一遍。
祁遇川将文件轻轻摔回桌上,身子往后一仰,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笔一边打量她。他认真思考了一番,将她近期的表现做了个评定,似笑非笑地问:“半小时够吗?”
辛霓脸白了一下,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情绪点了点头。
次日,祁遇川亲自送辛霓去了医院。
她被禁足的日子,护工把辛庆雄照顾得很好,他看上去整洁、安详,只是比两个月前又枯瘦了几分。辛霓在他床边坐下,静静端详着父亲的脸,看得入了心,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来回摩挲着那里的纹路。
她留意到他的指甲长了,起身从包里找出一把指甲剪。她小心翼翼地托起他的手,边剪边唤他:“爸爸,醒醒啊,阿霓来看你了。”
她修完一只手,温柔地念叨:“你记不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给你烤了蛋糕,你最喜欢的栗子味。如果你能吃得到,我该多高兴?”
她眼圈有些泛红,声音却平稳、温柔:“你是不是怕我怪你做错事,所以才一直不愿醒来?其实我跟你一样,都好护短的。”
她绕到病床另一侧蹲下,托起他另一只手,正要下剪时,她冷不防瞥见他中指一侧上写着一行极细极密的字。她的心“咚”地一跳,心湖里起了一片波澜,但她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她眼皮微微一掀,眼角余光几不可察地瞄了眼不远处的祁遇川。他抱臂而立,状若深思,似乎并没有发现这边的端倪。
她不动声色地拿锉刀慢慢挫着辛庆雄食指的指甲,确定自己看清了那行字,她将脸贴在他指尖上,一行眼泪适时滚落。她低声啜泣了好一阵,缓缓止住悲痛,自然地从柜上抽出纸巾,将他手上的泪和字迹擦去,然后继续刚才的修剪。
最后,她循例拿出今早买的报纸,心平气和地为他读了几则新闻,又为他念了一篇散文。她注意到祁遇川抬腕看表的动作,知道时间将尽,当下紧攥着病床扶手,贪恋地看着父亲的面孔,像是要将他的容颜镌刻进自己心里一般。临别时分,她再一次抓住他的手,含泪亲吻:“爸,我可能有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但请你相信,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心永远都跟你在一起。”
祁遇川轻轻摇了摇头,先一步出了门。辛霓恋恋不舍地起身,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父亲,从心底同他做了最后的告别。
出了病房门,她快步追了祁遇川一会儿,在离他两米外的地方放缓脚步,默默缀行。快走到电梯口时,她停下脚步,叫住祁遇川:“我去趟洗手间。”
得到首肯,她匆匆走进右手边的洗手间。幽暗的密闭空间,没有窗,只有三个狭窄的隔间。她稳了稳呼吸,朝最里面那个隔间走去。她轻轻一推,那门就开了,一个戴着头套、口罩,穿着医生制服的女人闯入了她的眼帘。
她们迅速地交换衣服。那女人一边帮辛霓整理衣服,一边用对讲机通知外面:“做好准备,她十秒钟后出来。”
说完,她拍了拍辛霓的肩膀:“数到十,从这里出去。”
十秒钟后,辛霓拉开卫生间的大门,稳稳朝门外走去。与此同时,电梯的闸门打开,一群人喧哗着从里头拥出,挤到祁遇川面前。辛霓不慌不忙地从那群人身畔走过。电梯门仍然开着,她没有一丝犹豫,飞快地踏进了门洞。帮她按住电梯的人骤然松手,电梯门合上,缓缓朝一楼降去。
出了电梯,辛霓一路飞奔朝大门口冲去。祁遇川也许已经察觉到不对了,这座医院到处都有他的人,稍微慢一点,她也许就永无逃脱的机会。她惊慌失措地冲到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的门同时打开,她甚至没给自己一秒钟分辨的时间,就直直冲进了车里。
车子驶离的那一霎,她从车窗里看到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朝他们这边奔来。
出市区后,辛霓被换上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转悠了几圈,确定没有异状后,直奔向白沙路尽头而去。
一小时后,辛霓在白沙口岸见到了一个穿天蓝夹克的粗粝男人,他自称向坤,是李管家昔年的至交。向坤丢了一件救生衣,并一个袋子给辛霓:“老李让我送你去香港,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应你。他跟我说,让你在那边躲一段时间,等他布局好再接你回来。”
辛霓一脚已踏上快艇,但听到“布局”二字,她收回了脚步。对辛霓而言,世间再没有一个词比“布局”更让她洞心骇耳。以前她对这个词最终极的理解是棋盘上的黑白交锋,但现在,她比谁都清楚这些人所谓的布局是什么。
鼻端的海腥味化为浓浓的血腥气,她头晕目眩地望着脚底翻涌的浊浪,像是看到了不久后的那场厮杀混战。她往后退了一步,对自己说了一声“不”,这条路,她不能往前走。
“快走,水路上也有他们的堂口,再晚就来不及了。”
也就是他一句话的工夫,辛霓心里的主意落了锤:“向叔,你有办法送我去别的地方吗?”
向坤诧然望向她:“你……”
辛霓决然道:“我不能去香港。你送我去别的地方,哪个国家都行。我知道你有办法。”
不待向坤出口拒绝,她一下子将无名指上的钻石戒指捋下来:“三克拉,够去哪里?”
向坤的目光被钻石闪得有些发慌:“不行,我答应老李的。”
辛霓不由分说地将那只戒指塞进他手里,急切道:“我要是去香港,李叔的命就算交代出去了。你是他的朋友,又怎么忍心看他临老了还不得善终?”
向坤剧烈地挣扎,神情瞬息万变:“不行……我讲义气的……”
“求你让我走吧!”辛霓的眼泪骤然滚出,毫无征兆地,她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是绝望,也是悲从中来,她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哭成这样。
她的哭法吓了向坤一跳,就像他刚才对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一般。他有些无辜地,又有些无奈地攥了攥手里的钻戒,片刻后,他恶狠狠地说:“别怪我没提醒你,这条路九死一生!”
二人达成统一后,船改道去了福建。在福州猴屿村上岸后,辛霓和数十个黄皮寡瘦的男男女女待了一天,于半夜上了开往美国关岛的船。
在辛霓的认知里,从海上去美洲少说要几个月,她做好了得疟疾死在船上的准备,也设想过葬身鲨腹的结局。现实还好,并没有九死一生,只是脱了层皮。船颠簸了七天,就在关岛附近的海域停了下来。
船一停,蛇头便像赶猪羊一般逼他们往海里跳,恐吓道:“还有一里路,自己蹚过去。小心别让巡逻队发现,不然他们可能开枪。但是脚一旦上了岸,他们就拿你们没办法了。”
那群人借着星光面面相觑,发出一阵骚乱,蛇头喝止住他们,又说:“水不深,但我们不保证绝对安全。蹚过去了,是你们的命,蹚不过去,也是你们的命。走!”
这时,一直抱膝缩在角落里的辛霓从人群中起身,毅然决然地跳了下去。
冰冷的海水倒灌进她耳朵,她直直往下坠了一阵便浮出了水面,她凫了会儿水,试着往下探了探,水果然算不得深。于是她踮起脚尖,在齐颈深的水里朝远处的岛屿溯去。
他们运气很好,登陆的过程中都没有遇到巡逻警。
从水里踏上河岸,浮力完全褪去那一霎,辛霓筋疲力尽地倒在关岛的沙滩上。很有几分奇怪,在涉过那段海域时,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尹青蕙。那年,她们十六岁,花样年华,旗鼓相当,然而命运却将她们一个送上云端,一个打下深渊。她想起青蕙被人从海底捞起来时,那种死而复生的眼神。她意识到原来人的改变,源于一次又一次“死亡”。曾经那个明澈的青蕙死在了海里,如今,那个同样明澈的辛霓也死了。等她站起来,她就会无可抗拒地变成另一个辛霓。她纹丝不动地躺在沙土里,不知是喜是悲,然后慢慢地流下了那一世最后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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