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心魔

一絲不苟的挺拔身影，帶著濃得化不開的憂鬱，好似渭陽城的連綿陰雨，總是灰灰濛濛的壟罩那張棱角分明的削瘦臉龐。

        他是浥輕塵，現任禁軍千鋒營校尉，同時也是奘海師父收養的第一個孩子。

        「大師，許久未見，今日突然到訪，只因弟子有一事相問，望大師解惑。」奘海注意到浥輕塵不再稱自己為師父，反倒疏遠並客套的喚他大師。

        被歲月雕刻過的老眼，徐徐掃過躺滿院子的鴉雀無聲，聞訊趕來的人們不發一語，香客早被趕出去，剩下的人只敢屏息。

        靜，太靜了。

        沉默片刻後，奘海師父靜靜答道：「……施主請說。」

        長明燈在燃燒，燒進面前那雙眼，那是自己為祈求他平安而點的燈，如今映在他漆黑的眼中，是光彩，也是火焰。

        「弟子有一心魔，久佔不散，敢問大師該如何處理為妥？」一字一句彷彿抑鬱的細雨，沒有溫度可言。

        「既有心魔，除魔即可。」奘海大師依舊平靜。

        「謝大師賜教──」浥輕塵勾起笑意，霎時銀光飛閃，鮮紅噴濺，眾人一驚，再回神卻見奘海師父早已身首異處。

        浥輕塵手持利刃冷然瞥向倒下的屍首，儼然他才是從地獄歸來的魔。「清水草堂被惡人魔瘋天佔領，並挾持奘海大師假冒其身分，賊人現已伏誅，來人！把真正的奘海大師找出來，其餘同黨剷除。」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院生何嘗看過此等場面，溫熱的血灑在臉上模糊視線，張眼閉眼皆是一片作噁的猩紅，尖叫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

        嚇得腿軟的，來不及跑的，一劍一劍，被奪去性命，更有不怕死的拿起掃帚棍棒充當武器，誓要為師報仇的，亦成堆山屍體。

        佛前染血，宛若人間煉獄。

        「浥輕塵，你在做什麼，快住手！」浴血中，一道喝斥聲橫檔在僅存的院生面前。

        看著眼前人，浥輕塵毫不意外，他沒有回答眸中未消的火焰卻足以說明一切，「餘孽今日一併就地正法，你也不例外，師叔。」

        「好，好好！老七真是收了一個好徒弟。所有人聽著，誰要想過這扇門，就先踩過我的屍體。」老漢金剛怒目，狠狠掃過不敢輕易動彈的士兵。

        浥輕塵一瞬也不瞬地緊盯曾被自己稱做師叔的傢伙，他擦去臉頰的血，地上積流的鮮紅卻是更多。

        慧能向前大步一跨，聽著身後的恐懼與哭喊不由得更挺起胸膛。「所有人都快點離開。」

        抿直的唇揚起冷冽的弧度，男人恍若未聞地下達命令。「愣著做什麼，還不追？」早殺紅眼的士兵們接連揮刀，擊暈兩個，迎面又來一群，寒光撲閃，慧能出掌越來越快，力不從心的焦慮全寫在臉上。

        將一切看在眼裡的浥輕塵，嘲諷一笑：「師叔，別分心了，你的對手在這裡。」說罷更是一刻也等不及，提劍躍起直面向慧能撲去，來不及閃躲的慧能飛快踢起滾落腳邊的木棍，橫架頭頂。

        電光火石間恰好擋住直劈而下的長劍，滑行的腳步在地面磨出兩道印子，對峙的刀棍，不容半分閃神。

        斗大汗珠從兩人額間沁下，浥輕塵直視慧能雙眼，說：「你老了。」慧能心中一凜，運勁提氣俱在瞬時之刻，粗喘的獅吼霎時響徹雲霄！

        長棍應聲斷裂，與此同時浥輕塵亦被震飛數尺，鐵拳接連往浥輕塵身上招呼，然而不知有心，亦或無意，竟是招招避開要害，只取斷骨去武的位置下手。

        被逼至佛前的浥輕塵也查覺到了，疼痛使他難以呼吸，但無所謂，就在這時慧能一記高劈掃腿試圖阻止這場慘劇，怎料抵達的援軍竟快上一步──□□惡狠狠貫穿慧能胸膛，他瞪著從身後穿刺而過的箭頭，鮮血快之又快從嘴角嘔出。

        顫抖的手試圖觸碰記憶中的臉，自己手背上有道獸爪留下的疤痕，浥輕塵的頸背上也有。「輕塵，不要一錯再錯了，其他人是無辜的。」

        快，再快，還要更快！

        追趕在後頭的士兵絲毫不給人任何喘息的機會，同伴一個個接連倒下，哀嚎甚至絕望如同火勢頃刻蔓延整座草堂。

        「這、這……這是怎麼回事？」從牆洞鑽回草堂的李拂緣放眼望去皆是怵目驚心，淒厲的慘叫聲往後院方向傳過來，然後又陡然失去聲息，他們都知道要跑，可是腳卻軟得不聽使喚，連一分一寸都動不了。

        砰的一聲，率先回過神的乙真渾身發軟，指著從廊彎處漸漸走近的人影。「大大大大大……大師兄？」

        倒地的慧能還來不及起身，迎面劈來又是一道凌厲寒光，浥輕塵猛攻要害。慧能身中數刀血不斷淋淋滴下，他用昏花的眼掃過僅存的院生。

        再也看不清幾個淘氣的搗蛋鬼，少年們成了數不勝數的疊影，充斥血腥味的後院飄來風中殘燭般的聲音：「你們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走！」

        不可置信的少年緩緩睜大雙眼，與屋簷下的人影四目相交，此時此刻，落雪彷彿被時間放慢了速度。

        李拂緣不知所措的低喊：「輕……輕塵師兄？」

        那人沒有回應，布滿陰霾的臉上看不出情緒，與此同時見機不可失的慧能奮力拔出胸口的□□，打向李拂緣身後連接後山與院子的矮牆。「────呀啊啊啊啊啊啊！！！」

        後院被打開一條生路，害怕的院生們再也顧不得其他，只得爭先恐後的逃往後山。

        「一個都逃不了，全部拿下。」陰鬱中帶點清冷的口吻，一字一句皆是自小熟悉的嗓音，少年不懂，更無法理解，為何世界會在一夕之間變了顏色。

        慧能右手緊扣浥輕塵的劍身咬牙一笑，黃口紅齒，無不令人震懾，只見他手勁微震，劍身應聲迸裂。

        「……快……走…啊。」那是蠟燭將要燃盡的聲音，蒼老，虛弱的，但還是要拼盡畢生之力讓他們活下去的聲音。

        「師、師叔──慧能師叔！」巍峨的身軀在李拂緣視線中開始不穩的搖晃，緩緩的，筋脈寸斷的身軀最終倒了下來。

        「走啊、快走啊。」

        「──走啊！！！」

        乙真乙玄半拖帶拉，使盡全身力氣才讓渠二寶及李拂緣邁開步伐。

        清水草堂裡的長明燈在熊熊燃燒，挾著無數鮮血燒痛浥輕塵的眼，成了直達天聽的巨大火焰。

        逃，不知逃往何方，直逼而來的絕望使他們只能拼命的跑──逃跑，死命的跑，跑得越遠越好。

        「我、我好痛……你們不要丟下我……」跌倒的渠二寶神情無助地看向跑遠的師弟們。

        窸窣的聲音就在附近，李拂緣一行人感覺背脊涼得幾乎聳起，望著那抹落單身影，少年張口就罵：「二寶你個王八蛋，還不快點起來！」

        「……嗚嗚嗚，可是我……好痛……跑不動。」他不想哭的，師父說他是二師兄，師兄要照顧師弟。

        「抓好，我們一起走。」無奈之下李拂緣只能衝下山坡，與乙玄一齊扶著筋疲力盡的渠二寶，草叢撥動的聲音越來越近彷彿就在咫尺。

        沒人敢說話只能連滾帶爬的小心動作，眼看要藏不住了，殿後的乙真猛地叫住乙玄，清秀的臉龐第一次笑得比哭難看。「拂緣，乙玄……這次你們真的欠大了。」

        剛爬上山坡的李拂緣慌忙回頭，卻發現乙真還在小山坡下面，根本沒和他們一起上來。「慢著，你想幹什麼？」

        乙真強迫自己鎮定，目光掃過半大不小的拂緣和二寶，最後落在乙玄身上。「……沒時間了，那些官兵馬上就會追過來，必須有人去引開他們。」

        不想承認的乙玄邊搖頭，邊朝乙真伸長手臂。「不准去，難道你想拋下我們？」

        乙真心意已決只能視而不見，繼續交代：「放心吧，我會去找你們的，欠這麼大筆沒討回來一定很不甘心。」

        山林裡的群獸被突如其來的騷動驚得亂竄，他們瞄了眼本該明亮的天色，如今卻烏壓一片。「你們還記得先前發現的那個山洞嗎，去那裡躲一躲，幸運的話興許咱們還能再見。」

        說罷後，乙真心一橫，片刻都不敢耽擱，立即鑽入山林迅速消失在三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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