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故人
小二指的那地方的确不远，但也格外偏僻。
兴许是刚下过雪的缘由，日光并不明亮，一层灰蒙蒙的冷雾笼罩着四周，平添了几分阴冷感。与先前刚入明州时人声鼎沸的模样不一样，这里即便午间天暖，行人也并不多。
寒风拂过长河两岸，将檐角悬着的铃铛吹得叮当作响。
宋瑾闻声抬头，才发现有些人家的窗棂都还是敞着的，木沿上还有一层霜渍，正午的温度已经稍暖和了些，那霜却全然没有要化的意思。
“这会儿都午时了，怎么都没什么人，明州不是最是繁华嘛，难道还分地方的？”
回昇边走边打量四周。
宋瑾目光扫过巷口处没来得及收的零碎小摊，若有所思的收了回来。
“奇了怪了。”
回昇嘟囔：“这么大个地方，怎么跟空了似的，难不成红楼里面的邪祟偷跑出来吃人了？”
然而这个猜想还来不及成立，就被推翻了。
因为越往南行，路上行人便突然多了起来，长河两岸的雪早就被清扫干净，大小货摊紧凑的摆在一起，人声鼎沸。
“原是都来赶集了。”
回昇伸长了脖子往前望，这应该便是那小二口中的南市了，的确热闹的很，来往行人摩肩接踵，稍不留神便容易踩到旁人。
一小童跌跌撞撞从他身旁跑过，差点摔了一跤，不等他扶，那孩子便自己爬了起来，匆匆跑向了远处河岸。
那里聚着一众裹着棉衣的垂髫小童，兴许是将才赶去的那小孩来迟了，还摔了一跤，他们嘻嘻闹闹的笑了半晌，随即便又相互打跳，哼着话本中听来的歌谣。
“浣纱阁，绣女怨，鬼火夜焚枯荣城。起仙观，降大雨，天神下凡镇邪祟——”孩提年岁尚小，并不懂这词写的是什么，只觉得顺口便哼了出来，清脆的声音中还混合着欢快的笑声。
从旁的妇人闻声匆匆赶来，她望了一眼四周，随后低声训斥了些什么，那些小童顿时一个个垂着脑袋耸拉着脸，郁闷的散开。
宋瑾收回目光。
回昇正蹲在一话本小摊前，挑了半天才想起了正事。
正好那小摊商贩正悠闲的坐在竹椅上翻书，他便顺势问：“老板，红楼怎么走？”
小贩闻言，“什么红楼嘞？”
“临寒城里的。”
小贩说：“跟着画舫走嘞。”
周遭声音太过喧哗，回昇没听清，“跟着什么走？”
“画舫嘞。”
“那画舫什么时候来。”
“黄昏的时候。”
回昇看了看尚早的天色，有些犯难，“有没有直接进城的路？”
小贩摇摇头，“要到那里，只有跟着画舫走。”
为什么只能跟着画舫走？
回昇有些疑惑。
“枯荣城，是什么地方？”
宋瑾淡声道。
那小贩闻声抬头，目光动了下，“——枯荣城？没这地方嘞。”
宋瑾思忖片刻，转去一旁的杂物摊又问了一遍，那小摊摊主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指间捏着把团扇，听完他的话只掩面娇笑一声，“不知道呢，小郎君听谁说的？”
宋瑾正欲回答，却闻身后喧哗声骤起。
“让开！——”
“站住！”
前方突然传来几声厉喝，紧接着便是匆忙脚步声，一道袍青年拨开人群，从长道另一头径直撞来。他跑的极快，旁侧驶来的马车见状一惊，铁蹄打了滑，周遭行人见车马翻倒，纷纷避开，一时间四处逃窜。
人群唏嘘声，小摊翻倒声，杂物落地声一并响起，宋瑾回头时，正好与那仓促逃窜的青年目光汇聚。
“让一让——”
那青年道，却在看清宋瑾眉眼突然睁大了眼，碧绿眼眸倒映出四周场景。
青年，道袍，碧瞳。
宋瑾蹙了眉，却见那青年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对他说什么，转头却看见身后一众灰袍，腰佩环刀的宗门弟子追了上来，便不再停顿，拔腿就跑。
“抓住他！”
“闪开！闪开！——”
“小师兄，你没事吧！”
出了这般插曲，回昇好不容易拨开混乱人群钻了过来，见宋瑾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无恙，才松了口气。
宋瑾摇头，“那是哪家宗门弟子？清河？”
“灰袍环刀，就是清河十三家的人。”
回昇答到，“他们追的谁，难不成是家中逃出的妖物？”
宋瑾回想起那双碧瞳，以及那青年面上的震惊之色，眸光沉了下。
“对了，我方才问了那摊主，他说要去临寒城里那家红楼，只能跟着画舫进去，所以得等到黄昏的时候了，这会儿不如先去其他地方打听打听那红楼的事。”
宋瑾点头应下。
回想起先前崔碧描述的那邪祟应是被火烧死的，便去了诸多商铺小摊打探州中是否有地方失过火或发生过命案，答案却始终如一。
“没有。”
绣摊的老板是个年过天命的中年男子，女工却做的细致，他执着绣花针来回穿梭在手中布料间，头也没抬便答。
“那城中呢？临寒城。”
老板闻言抬头，似笑非笑道：“这明州官府管制的好，四处都太平的很，哪能有什么命案。”
失踪了那么多人也能算是太平？
“小师兄——”
回昇被这话弄得莫名其妙，正想回头找宋瑾讨论讨论，身后却只见匆匆行人过，哪还有自家小师兄的身影。
“……”
我那么大一个小师兄呢？！
州外道途错杂，长巷曲折，稍不留神便容易散在人群中。宋瑾抬眼时见四方行人一众面生，怔了下，才意识到这是走错路了。
他年少时不识方位，一见人多便找不着北，曾经在跟着其他仙门弟子除祟时丢过不少次，都是被人领回去的。
后来因为仙盟创立，那人事务繁忙抽不开身，便在离重云山最近的长风驿外设了可以随意传送十四州各地的阵法，这毛病才逐渐好转。
如今重归于世，世间万物皆有变，又不能借助阵法，走错路也算正常。
他行在人群里，听着周遭喧哗声，打量着往来人群的面容神色，却闻一道脚步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明显，像是拨开人群，急匆匆靠来。
宋瑾面色不动，索性顺着人群走，那脚步声却始终跟在身后，一直跟到一处偏僻暗巷，才停滞了下，似乎是在踌躇。
暗巷光亮稀薄，了无人烟，因此也无人打扫，地上还积着未消融的雪堆，一树白梅立在墙头，残花随风落。
那人就要到身后时，宋瑾抬手折下从旁白梅一枝，腕处一翻。那花枝携了凌冽寒意，直指来者眉心，动作只在转瞬之间，干净利落的让人来不及反应。
“别！——”
来者收回刚伸出的手，满脸错愕。
宋瑾侧目看着那碧瞳青年，并不意外：“跟着我做什么。”
“宋应之？”
青年道。
宋瑾眉间蹙了下，似有些疑惑。
“还真是你！”
青年仔细看清宋瑾眉眼，眼底惧色全无，惊喜道，“你没死？没死怎么不回白玉堂。”
白玉堂。
宋瑾面色一动，收了花枝垂手而立。
他上辈子游历天下时，见修士随意猎杀妖物，便想为一生未做过恶的妖物寻了个庇护之所，选了座天地灵气充足的仙山，创立宗门，名为白玉堂。
白玉堂外设了结界，能隔绝妖气，寻常修士寻不到。里面收了一山的妖怪，修为较高的便做为长老管教其中的小妖。
淳化年间天下大乱，他临行玉山城前还特意加固了山外的结界，让四方潭中的蛟龙守着，想着自己死后能撑多少年是多少年。
没想到如今重归于世，还能听到这三字。
宋瑾目光落在那青年面上，有些疑惑。
碧瞳青年见状不满道：“你不会不认识我了吧，我是琅殊！”
他话语间褪了面上易容，那张平庸至极的五官只一眨眼就成了一张姣好的姿容，耳侧旁也生出了鱼鳍和淡色鳞片。
正是宋瑾从前故友琅殊。
亦是这世间最后一只鲛人。
他依旧是当初那副碎嘴的模样，“在白玉堂的时候我还没长腿呢，只能在四方潭里泡着，如今可算是能出来了，憋死我了，以前总听那些小妖谈论人间，都没亲自去过——”
宋瑾弃了手中花枝，简言问：“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琅殊一顿，随即不假思索道：“脸啊。”
“你不照镜子吗？”
琅殊反问道，顺便从怀里摸出一面镜子，那镜子瞧着有些陈旧，背面还贴着撰写着清河二字的符箓，翻转过来还有一道明显缝隙，另一侧的镜面稍新，像是刚补上一般。
宋瑾垂眼，从那残破镜面中，瞧见了一张与前世无差的面容，只是年岁稍小些。
琅殊见他打量完，又小心翼翼把那镜子揣进怀中。
“清河十三家的人追你，就是因为这面镜子？”
琅殊面色突然有些尴尬：“你怎么知道的。”
“背面还贴着清河的符箓。”
提到符箓，宋瑾便又想到崔碧一事，他忽而想起从前曾在白玉堂中留过不少符箓，其中便有锢守阵，“我在白玉堂留的符箓，你赠过人？”
琅殊：“对啊，我下山时怕遇到仙家的人，就带用来遮挡妖气。几天前跑路的时候撞了人，又见那人眉间怨气汇聚，便顺手送了张。”
宋瑾：“你向她问了去曹家的路，曹四失踪之事，与你有关。”
这话并非疑问，而是肯定。
琅殊：“你是说镜灵附身的那姑娘？我从她身上取走残镜碎片花了一两日功夫，费了不少心思，这会儿该回去了吧？”
镜灵附身。
指的应当便是琅殊怀中那面碎镜，模样像是仙家法器。
镜子本来就是爱美之物，其中生出的灵自然亦是如此，难怪曹四性格大变后却并未伤过人，只是偏爱欣赏美色，原是附身之物并非邪祟，而是仙家灵物。
宋瑾抬了下眼：“所以你大费周章从清河十三家取来这面镜子复原，要做什么？”
琅殊正擦着脸上沾的灰尘，闻言动作一顿：“……这个往后再跟你解释。”
他理了理凌乱衣袖，探头望了下暗巷进口处，又当着宋瑾的面又变回了那张平庸的面容。
“要不你跟我回白玉堂吧，那些小妖整日念叨着你说你死了，就差没在堂中挂的画像前面磕头上香了，你回去给他们报个平安也好。”
宋瑾摇头，“帮我找个人。”
他并不打算告诉琅殊自己是占舍重生。
如今顶着沈沉的身份，即便是个灵脉有损的病秧子，也仍旧是岐山仙门的亲传弟子。若是他此时在明州中无故失踪，玉虚必然会上报仙盟全力追查。
万一招来些故人，可就难抽身了。
而且梵印之事未了，若是让凌枝与回昇单独去查，怕是万分艰难，甚至有性命之忧。倒不如自己亲自去一趟，待此事了结，就去酆都将沈沉魂魄寻回，自己重新当个孤魂野鬼。
琅殊：“你又犯路痴了？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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