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水面桃花(八)
沈丹彩从不远处的绿树下走出来,今日穿了件蓝底素花的纱旗袍,那些鹅黄色小碎花顺着身体盘旋而上,衬得她妖娆里又有一丝秀美,微卷的发梢拉平了些,有几分清纯少女的模样。
如果穿上阴丹士林的学生服应该也很好看。
顾流云忖了忖,又转过头去,一句话也没搭理。
沈丹彩习惯她这么沉默,自己也能找乐子,轻步走到姐姐坟前,眸子肃静下来,“唉!”了一声。
顾流云仍旧不吭声,知道对方会自己往下说。
果不其然——
“姐姐,妹妹今天留下就为了多给你说几句话,再过几天我就要嫁人啦,冯家住的地方太远,以后每年清明不能来看你,姐姐千万别怪我。”
说着眼眶便红了,她舍不得顾家,其实也是舍不得这座孤坟。
话音未落,旁边的顾流云转身就走,沈丹彩愣了愣,赶紧小碎步追上,心想今天这人怎么和吃了枪药一样,明明前几天还能说上几句话。
“顾大小姐,大——”她踩着平底绣花鞋,但还是比不上顾流云的健步如飞,气喘吁吁地跟着,声音又很委屈,“大小姐,你等等我啊,这荒郊野外。”
“你不是自己要留下,还找我做什么。”
总算回了一句,虽然依旧冷淡。
“话不能这么讲,我也是看你留下才给老爷说可以一起回去嘛。”
前边又没有回音,沈丹彩扭着脚走得七歪八倒,看人家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还加快脚步,索性扶着树停下,一屁股坐在旁边石头上,喊:“算啦,反正你是个没良心的死丫头!”
一会儿,眼前人就消失在下山的小道上。
沈丹彩叹口气,“真是个小祖宗!”
忽地一阵冷风吹来,抬起头看天,南边一片乌云压顶,正缓缓地朝这边移动,山里的天气本就多变,何况今日是清明,恐怕很快就会下雨。
她赶紧起身,身边没有遮雨的东西,必须赶快跑到山下,万一小祖宗发神经不等自己,带着柳大先走,今天可真就惨了。
可是沈丹彩平时养尊处优,没跑几步就又上气不接下气,脚踝也疼得厉害,走走停停,头发被树枝刮得凌乱不堪,衣服满是灰尘,看上去狼狈至极。
天暗沉下来,轰隆隆的雷声传来,眼见着就要大雨倾盆。
“死丫头!顾流云!”丹彩气得边走边跺脚,今日淋个落汤鸡在所难免,都怪那个冤家外甥女,早知道小时候不对她那么好,好吃好玩的都先给她。
丹彩又气又累,唠唠叨叨:“对!我还给那个浑身是泥的死丫头洗过澡呢,现在却翻脸不认人,把我一个人扔在荒郊野外,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她啦,真是个怪人。”
她越说越气,都快哭了。
“死丫头是谁?”顾流云的声音猛地响在耳畔,她又打个激灵,顺着声音往前望,顾大小姐正靠在前方的一棵大树下,侧头接着问:“你给我洗过澡?”
仿佛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总算还有点良知等自己,沈丹彩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之人,刚才的怨气一扫而空,一瘸一拐走过来,也靠在树下,两人离着半米的距离,笑:“你还挺聪明的嘛,知道死丫头是自己。”
她的头发乱了,旗袍也别别扭扭,但脸上还是挂着妩媚的笑,眉眼弯弯地看着身边人。
顾流云扫了一眼,垂下眸子,“你就那么高兴,人逢喜事精神爽?”
语气酸溜溜的,顾流云被自己吓一跳。
沈丹彩知道是说自己要嫁人的事,哼了声,听不出喜悲,“算是吧。”
“哪天?”冷冷地问。
“过几天。”随意地答。
“不是后天吗?”
沈丹彩噎了一下,这人明知故问,唱哪出。
“还以为你不知道呢,老太太和柳夫人的礼物早送到我屋里啦,你到现在可什么都没有。”理了理头发,语气还有点撒娇,似乎在说咱们如此亲密,你应该第一个送大礼啊!
可是她们亲密吗,算不上吧。
顾流云唇角勾笑,带着几分鄙夷,“怎么,你还等着我送礼呢?”
“不该送吗?我可是你小姨。”
对面人顿了顿,她就不喜欢听这句“小姨!”从心里觉得反感,再说对方和沈家又没半点血缘关系,站直身子看了眼天,直接略过话题,“快走吧,马上就下雨。”
偏巧就在她说的瞬间,一滴滴雨从云层里坠落,不算大,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可以跑下山,沈丹彩也站起来,琢磨道:“流云,你跑得快,要不你先下去,再让柳大来接我,咱们就都不用淋雨。”
顾流云今日穿的仍是上学衣服,外面套一件深咖色呢子大衣,她顺手脱下来,忽地盖到沈丹彩身上,讳莫如深地笑起来。
“你想得还挺美,可惜是个路痴,走了半天都没发现这条路是通向山背面,柳大他们在另一边,我走的是反方向。”
“啊!”沈丹彩彻底傻眼,“你为什么呀?不想回府。”
“我想去下边的小村子转转,清明有集市。”歪头瞧过来,桃花眼忽地就温柔许多,温柔里又有点坏,道:“你不想去可以等雨停后自己往回走,如果有这个本事的话。”
沈丹彩苦笑不得,她肯定没这个本事啊!
“快吧,能跑多快是多快,我也不想淋雨。”
顾流云伸出一只手,沈丹彩犹豫一下,握住了。
已经记不清多少年,自从长大后,两人再没有碰过彼此的手。顾流云的手掌长大许多,小时候是又圆又胖,现在十指修长,骨骼线条分明又流畅,有一点硌但很暖,冷冷清清的人却有温热的手。
沈丹彩的手还像个小孩子,又小又软。
她的手变了,丹彩心里想。
她的手还是没有变,流云脑子里念。
两人又回到小时候,只不过以往都是丹彩拉着流云跑,现在换个位置。
雨越下越大,冷空气逐渐凝聚,顾流云的上衣被雨打湿一片,沈丹彩则蜷在呢子大衣里暖和,流云比她足足高出一头,所以大衣特别宽敞,衣领竖着连头都要挡住,像暴风雨中安全的小洞穴。
袖子也很长,荡悠悠地晃着,她索性把顾流云的手往袖筒里拽,对方回过头,迎上一双带怯意的笑眼,丹彩吐吐舌头,“流云,太冷了,伸进来暖和呀。”
顾流云扭过头,安静地顺势把手伸了伸,沈丹彩的掌心如棉花糖般软,好像轻轻一捏就可以随意弄出形状,她使了点劲,想着对方身子弱,还是要快点走才是正事。
大概半个时辰,来到山下码头,隔着条长河远远能望见对面清水村的集市,天气不好没有多少人,几只小船在水上荡漾,雨还在下,绵连不绝,四处雾蒙蒙一片。
沈丹彩突然想起自己曾经来过,小时候带着顾流云偷偷到这里玩,其实也是迷路,给姐姐上完坟后乱跑。
有船家来问过不过河,头上戴的草帽湿漉漉搭着,顾流云说要,不过想自己撑船过去。
“你要撑船!你行吗?”丹彩睁大眼睛问。
顾流云把她拉到篷子里坐好,自己借草帽在船头撑船,秀挺的身材雨中矗立,双手握紧竹竿向下一划,动作利索又漂亮,那只小船开始缓缓移动。
天呀!自己这个外甥女真是什么都会。
湿湿的风吹来,沈丹彩紧紧大衣,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地站起身,颤巍巍走到顾流云身边,把大衣给她盖上,又转身回到船篷里。
她靠在篷子边瞧她,河并不宽,但由于雾气重看不见远处,前面好像无边无际似地驶向天边。
脸上黏黏糊糊,分不清是雾水还是雨,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两人身上没钱,所以可怜兮兮望着河水发呆,自己气得不行,说:“流云,我下次一定带你过去。”
一晃好多年,却是她带她过的河。
两边的芦苇吱吱打在船上,她伸手揪了几枝,搅在手里玩,半晌望着顾流云喊了声:“你想听我唱歌吗?”
许是有风雨没听见,反正她总是不理她的,沈丹彩一点儿也不介意,张开樱桃小嘴唱起来。
“一江春水摇,天边云儿荡,鸟儿飞,虫儿叫,彩霞染青梅,落在情人眼1——”
黄鹂鸟般的声音传来,清脆婉转,仿佛连雨儿都要避开,乌云散开,一缕阳光落下来,落在沈丹彩杏仁眼里,甜甜地像颗刚酿出来的蜜糖。
歌声传到顾流云耳畔,很好听,她以前也听过,二三岁的时候,沈丹彩哄自己睡觉时爱唱,其实那会儿对方也才七八岁,却比自己懂事得多。
两个人的心靠得很近,彼此依赖,她真的很眷恋她,但后来就变了,变得越来越不了解沈丹彩,不知道她为何对谁都春风满眼,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处心积虑嫁人,嫁人能有那么好!
难道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留在顾家,如果她留下,自己也许可以不走——顾流云愣了愣,对这种想法很吃惊,不走!可能吗?
顾大小姐没想到自己如此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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