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尘(一)
“你们在外面等,我进去看看。”华阳说完,一甩袍袖稳步踏进了庙门。
这是一座稍显年头的神庙,门上的牌匾早就不见了,不知道供奉的哪路神仙。木制的门扉和窗棂上到处都是斑驳的痕迹,白色的墙皮大片大片脱落,露出黑灰的底色,到处都是灰烬脏污和乱生的蜘蛛网,明明破旧不堪,偏偏结构完好,砖墙和横梁稳稳当当的支撑着整座主殿,恰如这个乱世。
“在下春山宗弟子华阳,路过宝地烦请借宿一晚,请问是哪位道友在此?”华阳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踏上了通往主殿的青石台阶,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她的珍珠绣鞋踩在枯叶上的“咯吱”声响。
主殿正中供奉着一尊年轻的男子神像,金身龙袍,天子冠冕。
华阳楞了一下,璀璨星眸中一滴泪毫无预兆的夺眶而出,这是哪位帝君的神像?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流泪?
神像背后藏着一个年轻男子,他仿佛刚被天雷劈了,头发散乱,只草草的用布带束着,脸上漆黑一片,整个上半身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停的往外渗着血迹,总之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好人。
赵铮半拱着身体,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知道自己被发现了,不知道外面来的是什么人,总不至于又是追杀他的魔修?赵铮自嘲的想,说不定还真是,从小到大,他的运气一直不怎么好。
他刚挨过晋升渡劫期的天雷,又干掉了五个想趁他渡劫击杀他的化神魔修,现在体内灵气混乱,又满身是伤,正是趁他伤要他命的好时候,无论正道魔修,恐怕谁也不愿意放过这个除掉劲敌的好机会。
来人的影子在月光下渐渐被拉长,赵铮手中龙渊剑在夜色下闪烁着凌冽的寒光,他这一生,经历过无数生死时刻,有一瞬间,他甚至想,死了也不是件坏事,他所有的亲人都不在了,死了正好一家团聚,不知道九泉之下,哥哥嫂嫂还能不能认出我。
树影婆娑,一个宫装丽人一闪而过。走神的赵铮猛然回过头来,狭长凤眸重又坚定毅然。
不,我不能死,我还没找到丽娘和承乾,我要带她们回家。
来人越来越近,赵铮甚至听到了对方的呼吸,手中龙渊剑因为杀戮发出了兴奋的低声轰鸣。
千钧一发之机,赵铮猛然出剑刺了出去,龙渊低吟,凌冽寒光带着万钧夺命之力向华阳袭来,美人脚尖点地,瞬间腾空飞起,宛如一只轻盈的燕子落在龙渊剑首。
视线对视的那一刹那,赵铮心神大震,惊愕之下,手中龙渊铮然落地,发出一声清鸣。
金凤钗,春日锦,熟悉的装束,魂牵梦萦的心上人。
一切都如往昔一般无二,好似她只不过昨日出门探亲,今日懒起贪睡,直至子夜才姗姗来迟。
三十年不见,她依旧如此风华绝代。九天的神女,她唇角含笑,安静的立在彼处,岁月的刀剑风霜丝毫无损倾城绝世美貌。
和他们成亲那天一模一样,她也是这样,凤冠霞帔,红衣盛装,弯弯的桃花眼宛如一汪幽静的深潭,满含深情又安静恬淡。
这样的美人,很难让人不动心。
看到她的第一眼赵铮就心动了。
喜欢只用了一息,爱她却爱了整整三十年。
“丽娘,”赵铮喉头沙哑,他张了张嘴,口中满是苦涩,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瞬间,竟不知是这三十年家国俱灭颠沛流离到如今大梦方醒,还是相思入骨故人入梦来。
“这位道友,”华阳还未来得及说完,就被抱了个满怀。男人的臂膀结实有力,仿佛怕她跑了一样,死死的锢住她。
“疼。”华阳想挣开这个臂膀铸成的牢笼,对面的陌生男人似乎被她激怒,一双手臂越发如铁一样,把她牢牢的按在怀里。
“丽娘,我好想你。”
丽娘?这人八成认错人了。华阳还欲挣扎,如玉的脖颈里落入一滴温热的水珠,像热油中溅起的一滴水,在心上炸开层层涟漪。她忽然就不忍心打破仲夏夜的这个美梦了。
“我找了许多的地方,从北海荒原到西北洲沙漠,从东海之滨到南洲火云,我用脚踏遍了中州大地的每一寸土地,可到处都找不到你。”
“这肯定又是我的梦了,是了,只有在梦里,我才能见到你。”
“对不起,丽娘,我把你弄丢了,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说着男人抓住华阳的一只手臂往前胸上放:“你打我吧,随便怎么样拿我出气都好,求求你,气消了回来我身边好不好。”
华阳迟疑的伸出手,缓缓地抱住男人的腰,看着她终于有了回应,赵铮更是欣喜,他凑近华阳的耳畔,声声呼唤:“丽娘,丽娘,”
男人温热的呼吸撒在耳畔,饶是华阳一向冷静从容,也不禁红了脸,绯色红霞从耳畔开始,染红了白玉颈。
耳鬓厮磨,是情人间最亲密的呢喃。
男人一路往下,气氛越来越不对劲,华阳趁对方不注意,点了对方的睡穴。
男人伟岸的身体顷刻间压了下来,华阳搂着怀里软倒的男人,艰难的扶着对方慢慢坐下。
看着对方衣摆上绣着的金黄的麦穗和小剑,华阳这才长舒一口气,我可真是个小机灵鬼,不然明天他醒了发现自己认错了深爱的妻子,似这样情深似海守男德的好儿郎,还不得悲愤欲绝抹脖子上吊。
我现在连我自己是谁我都不知道,可不想卷进剑宗门人的情债泥潭。
华阳拂去对方盖在脸上的头发,用衣袖擦干净赵铮脸上的脏污,露出层层遮盖之下的俊美容颜,在这个奇妙的夏夜,华阳忍不住好奇的想:相貌如此俊美的剑宗师兄也会为情所困?不知道他有一个怎么样的故事?
就算他有故事,自己也没有酒,不止没有酒,甚至只有一群嗷嗷待哺的皮猴们。华阳叹了一口气,师弟师妹们还在外面等着,还是先度过今天这个乱七八糟的夜晚再说。华阳想找个地方安置赵铮,结果对方在昏睡中还不忘记死死搂住她的腰,霸道的把她圈在怀里,宣示自己的所有权。
华阳没有办法,只好拖着一个腰部挂件和许泽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玄姬看着和华阳凑在一起商议路线的许泽,再看看两眼放光恨不得围着华阳团团转的孔玉,心里的醋瓶子哐当当倒了一大片。
“可恶,这个妖艳贱货就看不得我好,但凡我有什么好的她都要抢走。”玄姬眼珠一转,埝着帕子走到许泽身侧:“许师兄,这人是谁啊?”
“这样来路不明的人还是赶紧处置了,别再是魔修假扮的。”玄姬就是气不过,都是半路上捡人,凭什么你能捡我不能捡!华阳当着众人落了她的面子让她没脸,她今天非要也打一回华阳的脸!
华阳这个别人一套标准她自己一个标准的双标狗。再看被华阳搂在怀里的男人,黑旧破烂的袍子,头发上还沾了两根草,看起来就一副穷酸样,这样没本事没背景的人最适合开刀。
华阳头也没抬,继续和许泽商议明天的行程,她现在忙得要死,腰上还拖着一个挂件,实在没工夫也没心情和蠢货扯头花。像玄姬这种人,人越多她越来劲,不用理会她过上两炷香她自己就消停了。
想是这样想,不过还没到一炷香,华阳就体会到什么叫“真香”。
玄姬看华阳和许泽都不理会她,索性用帕子捂着脸嘤嘤的哭了起来,她一边哭一边还扯着许泽的袖子擦眼泪,她哭得实在大声,随行的弟子们尽管不好直接过来,也三三两两的投来了八卦的小眼神。
许泽前有虎视眈眈的师姐,后面又有撒泼卖娇的师妹,整个人夹在中间变成了一个夹心饼干,他顶着围观群众的一种注视安抚玄姬:“师妹,你这又是怎么了?”
一天之内哭了三回,许泽都不可思议了,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玄姬吗?玄姬师妹一向爽朗大方,不拘小节,他就是心悦这样的女子才和玄姬成了好友!可现在发现玄姬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女子。
毕竟是自己心爱的女子,许泽放柔了声音安慰玄姬。
“同样是救人,凭什么师姐可以带不认识陌生男修,我救的人就被说成魔修,到底是真魔修还是被人污蔑成魔修,不过都师姐一人说了算,师姐在外这样双标,宗门知道吗?师尊知道吗?”
许泽无力的扶了扶脑门:“师妹……”
玄姬还在继续:“我知道师姐讨厌我,都怪我不好,是我抢了大师兄……”
“师妹,你听我说……”
“师姐,我求求你放过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和师姐作对了,”
“够了!”厉声大喝的竟然是许泽,玄姬震惊的看着这个斯文的娃娃脸书生,这个好脾气的少年总是对她有应比答,她以为他就是这般软和的性子,没想到他也会生气:“玄姬师妹,你看到这位师兄衣襟上的麦穗了没有?”
玄姬被许泽震住了,僵硬的点点头。
被两弯金黄麦穗包裹的小剑,意为执干戈以卫天下,是剑宗的宗门训诫,也是剑宗的门派徽章。
“这位师兄是下山历练的剑宗弟子,并非魔修。春山宗和剑宗同为三宗门人,远游在外,自当相互扶持,共度难关。照顾这位剑宗师兄,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和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就凭一件衣服未免太过武断,万一这身衣服是他杀人灭口了以后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再万一,他是个专门卧底我春山宗的魔修,我们这一行五十多名筑基弟子都是宗门的宝贵财富,他们在路上出了什么事,许泽你负的起这个责任吗?”
“还是把他扔出去保险!我们的队伍里不能有外人!”微观的弟子们窃窃私语,玄姬说的好像没错啊,小心使得万年船,扔出去总比带着累赘好!
他旁边立刻有人反对:“你现在要把别人扔出去,放心,有一天你没用了我们也把你扔出宗门。”
“我们离开父母,千难万难的修仙,不就是希望自己可以再强大一点,可以在这个乱世保护家人,保护那些无辜的人吗?如今我们面对一个弱者,就要为了自己的命迫不及待的丢下他,以后又有何颜面担负拯救苍生的使命和道义。要我丢下一个重伤的人,我过不了自己那关,”
“我也是,”
“我也是,师姐,我胆子小,现在昧着良心做亏心事我怕我到时候过不了自己的心魔。”
三三两两的声音汇聚成海洋,最后压过了尖锐的反对。
“春山宗的小皮猴们也长大了,”华阳很欣慰:“你们说的很好,对修士来说,修心境和修道行同样重要,世间一切皆是修行,我期待这一路你们能学到更多。”
“放心,这位师兄是货真价实的剑宗门人,我和许泽刚才查看了他的脉息,他经脉内灵力充沛,并无任何魔气存在。况且,你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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