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烟雨蒙蒙雾江南(四)
清夜留连,远山接天处泛起沉沉烟青,十顷波起,空翠烟霏,断桥长堤、烟雨亭台浸染在一派涵虚太清之中。古刹钟声“铮——铮——”,苍苍杳杳,缓慢而沉重,辨不清来自何方,仿佛跋涉过山水千万重般,肃穆而空灵。
西子湖畔廊台无人处,清脆的“咔嗒”一声散于缥缈水雾间。
“嗷——”黑衣少年左腿撑地,单腿屈膝,侧坐于长廊飞天椅上,短打装扮衬出他修长的轮廓和劲瘦的腰身,一声痛呼,惊起了荷叶下避雨的野凫。
“闭嘴,”少年身前的青年眉眼微垂,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握着他的胳膊,却见正是白日——按现在的时辰应该说是昨日雨中跪地的黑衣人,“追着个十来岁的孩子都能伤成这样,陆十一,你可真出息。”
“嘶——轻点儿,疼、疼、疼……”陆十一哀嚎着从青年手中收回自己的胳膊,活动了几下,委屈道:“那小道长从头到脚看着还没我腿长呢,谁承想跑起来竟那般快,岩壁青苔湿滑,那树枝浇了几天的雨又脆又软,我追得急,一不留神……”
他皱眉扶肩,揉着刚接好的关节处,忍不住抱怨:“那山石也太硬了些,”利落起身,端的是丰姿俊朗,仪貌堂堂,“还有,”开口时却带着一脸痞气,接着一句怒斥脱口:“陆承安,你个庸医!”
陆承安从怀中掏出一方棉怕擦了擦手,悠悠道:“我这可是尽得李唐师父真传。”
“呵……”陆十一冷笑一声,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愤愤道:“那个只会下猛药的赤脚大夫!”
“喏,你小子上次说好吃的那家,”陆承安从栏杆下长椅上拿起一个藏青四方布包,单手扔给陆十一,“还热着。”
“多谢副将。”陆十一顿时眉眼带笑,闪身接过,看看布包上的白兰花,边拆边嫌弃,“你一个大男人,能不能不要用这种印花的布包东西了?”
“吃你的吧,”陆承安淡淡瞟他一眼,“还有,这里不是京城,不是塞北,更非疆场,早就没有什么副将军了。”
“……”素白碎花布包下的油纸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白生生、油汪汪的包子小巧玲珑,软嫩晶莹,看起来分外诱人,陆十一却只是捧着布包定定地看,清亮的眸子隐于鸦羽般的眼睫之下,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拿起一个。
长空渐明,沥沥天阴色未开,云翳霭霭间不见日升。青山远黛,近水含烟,平芜芳草柳凄凄,楼阁街巷里水絮丝濛,依稀可辨桃杏花影落,锦后半凋零。
“将军这事……真的跟那位有关吗?”陆十一一口咬掉半个包子,隐于廊下晦暗处,看不清脸上神色。
“就算不是那位亲口下令,”陆承安仔细叠起陆十一随手扔在椅上的旧方布,目光陷入烟雨芳汀的迷离景色,长舒一声,似叹息似悲慨,“也是默认了的。”
“那将军怎么想?”转眼间,包子没了大半,陆十一纵身跃上栏杆,瞬息之间雾气雨气扑面而来,浸湿了发丝、面颊、前襟、衣裤与鞋面,他却并不怎么在意,拢了拢油纸遮住所剩无几的包子,又是轻轻一跃,双腿搭在外面,坐在栏杆上,懒懒斜斜靠着廊柱,仍是先前那副云淡风轻、不着四六的样子。
陆承安看着少年颀长的背影,轻笑,道:“将军怎么想我不用知道,但凡将军决策,我必全力支持。”
“说的也是,”陆十一挑起嘴角,如若身处华街闹市,那眉宇间的明媚灿烂,不知又要拨动多少芳龄姑娘的心弦,他又拿起一个包子,脸上笑意还未散去,“有酒吗?”
陆承安既没看他也没说话,只是望着一团氤氲缭绕的湖面,像是在出神。
陆十一撇撇嘴:“我说陆总管,偌大一个陆府,管不起一顿饱饭了还是怎的?就这么几个包子……”
“够我吃一天了,”陆承安瞥他,满眼的嫌弃,“连那早点铺子的师傅都嫌你吃得多。”
他想起先前那个圆乎乎的铺子师傅,笑起来一脸褶子,白胖白胖的,就跟个包子似的,用细长的木夹从笼屉里又夹了三四个透亮的小包子,喜笑颜开道:“先生家吃饭的嘴多,我再送您几个,以后常来。”
陆承安手拿蓑衣斗笠,轻轻甩一甩,抖落沾上的雨珠,接着道:“有得吃就不错了,现如今可不比大将军府,你又没了俸禄,再这么吃下去,咱们陆老爷可要养不起你喽。”
陆十一不屑地“嘁”了一声:“自大哥率你我等卸甲归乡,平日里的赏赐就跟不要钱似的,流水一样往府上送,我吃几个包子怎么了?”
“行了,酒在炉上温着呢,”陆承安披上蓑衣,“吹了一夜的寒风,稍微……咳咳……呃,垫垫肚子,就回去歇歇吧。”他又戴上斗笠,声音渐行渐远,“我先去将军那边,以后避雨的行头能穿还是穿着吧,别总仗着年轻就随意糟践身子,等老了可有你受的……”
朝食过后,风愈发大了些,连日来云雨渐渐的阴沉景象却收了势,至日中时分,天光虽未大亮,街上的行人分明多了起来。
未时,朱华巷云栖阁。
“白素姐姐,那位青衣公子都进来将近一个时辰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身穿桃色襦裙,凑到柜台前,对里面正专心看着什么的女子悄声道,“也不见他挑胭脂水粉,给他推荐铺子里卖得最好的芙蓉膏和百花蜜他也不要……倒了茶也不喝,就在那儿干坐着出神。”
“你管那么多呢,”就见柜台底下突然冒出个水色襦裙的姑娘,将刚从地上拾起来的朱笔放下,“兴许是你倒的茶不好喝。”
小丫头被她吓了一跳,回神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立马不高兴地撅起嘴,冲着里面古陶木槿绣裙的女子撒娇:“白素姐姐,七七姐又平白取笑我。”
白素见状,柔柔一笑,款款道:“也没准是被心上人爽了约,正暗自伤神呢。”
柳七七伸手为小丫头理了理勾在珠花上的头发,点了点她的鼻尖儿道:“好了,咱们铺子里宽敞,也不缺那么一双脚的位子,我家阿桃小小年纪,就别操那么多心了。”说着,又示意她看另一边几位挑选丹蔻的夫人小姐,“那边客人好像有话要问,快过去看看。”
阿桃看过去,赶忙上前,匆忙之间没注意到门口的动向,竟直直撞在了进门人的怀里,未及抬头,便连连退身施礼告罪:“阿桃莽撞,郎君海涵。”
来人将她扶正,笑道:“无碍无碍,你且看看我是哪位。”
“啊,钟姐姐!”阿桃闻言抬头,顿时喜笑颜开,“许久不见,姐姐越发风采卓然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林钟一身瓦罐灰布衣,短褂长裤系腿带,作小厮打扮,在门口甩了甩鞋上的泥水,轻轻捏上阿桃脸颊,“倒是你,越发水灵了。”
阿桃退开一步,边走边道:“稍后同姐姐叙旧,我先去招呼客人。”
白素将捧在手中的书册合上,就见封皮上“报君恩狐女成仙记”几个娟秀正楷小字清清楚楚,正是当下最流行的话本子。她缓缓步出柜台,迎上林钟,道:“今日怎么不见林夫人?”
“喏,”林钟扯了扯衣襟,“我是偷溜出来的,”随白素往里走,“娘亲去赴李夫人的诗会了,就瑞祥绸缎庄那位,兄长至今闭口不谈婚娶事宜,母亲着急也无法,只好去看看那些闺秀小姐,过过眼瘾,也趁机探探情况,万一兄长哪日突然就改了心意,动了心思,也好过全无准备不是?”
白素又问道:“那你怎么不一起去?”
“你知道我最烦这些了,”林钟摇头摆手,“亏得我平日不常在家,无需诸多应酬,娘亲便不在这些事务上拘束我。”
白素浅笑:“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夫人拿公子没办法,那你呢?她就不着急么?”
林钟也笑了,道:“如我这般,在旁人看来,平安长大便是谢天谢地了,爹爹娘亲索性随我心意,哪还敢有太多奢望。”
白素将林钟领了进来,笑意未收:“那林姑娘一人溜来我这儿是有何见教?总不是买胭脂水粉吧?你那庙宇清净之地可用不上这些。”
“我今日可不一个人,”林钟四下张望着,目光骤然一亮,指向久坐多时的青衣人,“还有他!”
此时,那一边桌前的陆石青已经坐了将近一个时辰。无论如何,他都不曾想到,林钟会将相约地点定在一处女儿家用的脂粉铺子里。两个五大三粗的精壮汉子逛脂粉铺子着实古怪,于是,他便将陆承安留在外面,独自走了进来,也不管那琳琅货架上香色繁复,径自寻了个角落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地候着。由是,林钟一进门,他就注意到了。
见二人看过来,他起身上前行礼,道:“在下陆石青。”
白素还礼,盈盈浅笑,吐出两个字:“白素。”
林钟给为二人简单引荐过,交代了陆石青几句,便穿过里间,匆匆进了后院。
白素撩开青玉珠帘,将陆石青引到里间几案前坐下,招呼柳七七重新上茶。
二人对坐而饮,紫砂盏水波缥碧,冉冉茶香散于暗自试探打量的光影交错间。
终是白素先开口:“算算我这铺子,也开了十来年了,钟儿便来了我这儿十来年。陆公子看来,也是性情中人,公子瞧着钟儿的眼神,可不似寻常友人。”
陆石青搁下茶盏,道:“是,阿钟长于钟灵毓秀、风川秀美之地,不同于尘世凡俗人物,在下确实钦慕于他。”
眼前清香疏影,白素轻嗅:“你可知她身份特殊?”
陆石青颔首:“三月前在下曾落难南山,幸逢他救我于危难之间。”
“不仅如此,”白素拨开茶香水气,“她不比寻常人家子,身后千丝万缕,牵扯良多。”
陆石青皱眉,心中隐隐发觉事有端倪,思虑良久,却始终不解白素言外深意,不禁道:“白老板此言何意?”
白素垂眸未语,却见珠帘摇动,一软烟罗裙的姑娘自后院而来,身量娇小,皓腕纤腰,颦笑晏晏,顾盼生辉。水芙色长裙绣白玉兰花,双袖垂于身前,似飘似落,三千青丝及腰,用黄玉簪斜斜绾起一个松松的云鬓,素色缎面海水云纹绣鞋,步步生莲,腕上乳白色叮当玉镯,声声滴脆。
陆石青眸中闪过一瞬的惊艳,欲要低头端茶,却在回眸之间僵于当场,惊愕抬眸,便撞进眼前人儿纯净嫣然的乌瞳,他霍然起身,带动桌椅晃响,惊疑仓皇道:“林、林钟?!”
“是我。”林钟对他展眉,浅浅施礼,“小女子见过公子。”
陆石青怔愣半晌,直直看着她,良久回神方觉失态,忙躬身告罪:“在下失仪,白老板见笑了。”
“不打紧。”白素微笑起身,一脸高深莫测,又压低声音道:“原来陆公子竟还不知钟儿是女儿身。”
陆石青双目遮于眉睫之下,声音也是轻轻淡淡回转于两人之间:“来日方长,白老板,往后的日子里,朝夕寒暑,我等她慢慢同我说。”
青玉珠帘之外,仍是步履声声,人语喧喧,白素却恍若未闻。她看着缓缓来到近前的林钟,眉头微锁,凝玉雪芝般的容色染上忧霜。
只怕有些事情,连这小狐狸自己都不甚清楚。
不着痕迹地掩去眸中黯然,白素款款起身,上前伸出双手,葱白玉指纤纤,扶上林钟双臂,上下细细打量,眉目间皆是赞赏之色,似感慨似惊叹:“真是岁月不待人,才几年光阴,小丫头便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风姿国色了。”
她自袖中摸出一方竹兰青玉镂银的小巧脂膏器皿打开,莹莹指尖轻沾,在林钟眉心一点,淡淡殷红,周边晕染,若隐若现。
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楚楚动人,勾魂摄魄。
“美哉灵哉,清也秀也!”白素连连赞叹,“回眸一笑百媚生,疑似仙女下凡来,真真清雅绝伦,秀丽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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