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烟雨蒙蒙雾江南(五)
连天斜雨沉幕终拨云见日,薄云间漏下一隙天光。疏雨洗天青,虹霓浅淡柳色新。春江浩淼,三两鱼尾漪波,画舫梳妆迟,溪桥倚皱,寸草青青。
伏在云栖阁后院墙头的陆十一,透过庭院竹廊阁门间的窄隙,看着里间情形,林钟娇小玲珑的身影恰好落入眼帘。
他不住咋舌,连连慨叹,上瞧下看,眼见又一句出口:“乖乖,这可真他……”
“一个字一遍清心咒,”一旁的陆承安冷冷地打断他。
将脱口而出的字眼硬生生咽了回去,陆十一话锋一转,道:“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么俊俏的小嫂嫂哪里找去!”
陆承安目中满是戏谑的笑意,斜眼觑他,促狭道:“打从京城出来,你可就跟将军约法三章,那第一条就是改了这动辄污言秽语的毛病,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你自己非要签字画押。”
“我不画押行吗?”提起这个陆十一就来气,“大哥笑成那样任军中谁见了不打怵?好家伙,看我的眼神就跟看那日大漠里打的肥兔子似的,”他蔫头耷拉脑地拨弄剑穗儿,“直教我头皮发麻,后脖颈子冒凉气,都怕他生吃了我。”
陆承安见他这样没忍住笑出了声,结果更惹来他的不满,只见陆十一咬牙切齿地道:“你还好意思笑,那约法三章不用看就知道出自谁手,你俩就合起伙来可劲儿欺负我吧!”
“行了,我们也是为了你好,”陆承安从后面揽过他的肩膀,顺手一拍,“以后不打仗了,这江南水米之乡,人杰地灵的,才子佳人一抓一大把,你小小年纪除了战场上杀人就没干过别的,再不读读诗书去去你那一身的兵痞习气,日后谁家肯把水灵灵娇滴滴的姑娘嫁给你。”
陆十一虽然厌极了读书识字,却也自知理亏,便不再言语,拨弄着漆黑的剑穗儿,重新将注意力转向里间,适时转移了话题,道:“且不论别的,单江南美人这一点就没得说,瞧小嫂嫂生的,天仙下凡似的。”他冲陆承安“嘿嘿”地笑,“就冲这,也值我多读几本书,好好学些文墨夸赞夸赞,才不辜负小嫂嫂这般绝色。”
“这都几盏茶的功夫了,天大的惊奇也该感慨完了”陆承安见他还似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禁不住调侃,“这不比火烧我眉毛来得有趣?”
陆十一闻言先是愣了一会,随即反应过来,怒道:“哪个在你面前嚼舌根子的?看我不敲掉他的牙!”
先前他喝过陆承安温在炉上的热酒后,蒙头大睡了一场,正天昏昏地沉沉,不知今夕何夕的时候,便被人从周公的酒席上一把拽了回来,好梦正酣被生生打断,他烦躁异常,怒从心底起,火自胸中烧,这才吼了一句:“待过去,若看不到火烧他陆承安眉毛,莫怪给他拔秃了以泄我愤。”
陆承安拍去衣摆上尘土,挑眉道:“不是要拔我的眉毛吗?”
陆十一讪讪低头,小声嘟囔:“本来就是你扰我好梦,我那梦中瑶池的琼浆玉液、仙丹灵药都没来得及尝呢。”
二人正说着,却见屋子里的林钟拉着陆石青匆忙跑了出来,也不走前面铺门,径直穿过后院的连廊小径,仓皇而去。
二人面面相觑,两头雾水。
陆十一:“?”
陆承安:“……”
巷道春色怯露,青砖黛瓦深深,粉墙斑驳染云烟。落英和东风,苔痕阶上绿。街花似解语,嫣然闻笑隔长巷,竹影复喧喧,霖珠滴翠莺眉啭,青衫亦落拓,远岫浮岚落纸墨。
从云栖阁出来,走出老远,林钟才觉得面颊没那么烧了,她实在受不住白素那般细致的打量,好像连根根头发丝儿都要拈起来仔细看看,再挨个儿夸一遍似的。
还没从慌忙逃离的迷糊中回神,就见陆石青轻轻晃动被她隔着衣袖握在手里的腕子,笑道:“你就没有什么要同我解释的吗?”
“啊……”林钟抬头,入眼便是竹青暗纹锦袍修身,松月竹节透雕玉带缠腰,刻刀削面如冠玉,悬银汉目若朗星。
陆石青长身鹤立,形貌风仪倜傥,眉目清隽疏朗,端的是一派丰神俊貌、琨玉秋霜之姿。
林钟怔怔地望着,脑袋里不觉就想起,之前在云栖阁闲逛时,结伴而来的姑娘们正说着悄悄话的情形,从她们不时漏出来的只言片语间,她听来一个词——郎艳独绝。
她乌亮的眼珠都忘了要转一转,只是自顾自喃喃道:“你穿这个还挺俊俏的。”
“就这样?”陆石青挑眉,见她仍是一副呆呆愣愣的样子,便又忍不住逗她,“只是俊俏而已?”
“嗯?”林钟终于回过神来,歪着头看他,目露疑惑。
陆石青微微俯身凑前,与她平视,温柔道:“在下看姑娘倒是面若芙蓉粉桃,眉似远山弯柳,朱唇樱口,雪肤玉肌,皎若云间清月,婉若风下回雪,比过娇花,更胜似谪仙,未施粉黛而风韵天成。”
“你……”清凉的沉香淡淡笼下来,盖过了雨后风中的泥腥味儿,林钟刚刚回温的脸不觉又发烫起来,先是羞恼欲怒,随后慢慢垂首低眉,轻声细语地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糯声糯气的语调传来,陆石青只觉眼前仿佛有一只小奶猫悄悄跑过,用那雪白绵软毛茸茸的小尾巴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撩拨。他偏头看着林钟酡颜如醉的小脸儿,暗自咬牙叹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要了命了。抬手轻柔地抚着林钟的发顶,声气更轻,言语间却添了几分痴意:“我可以叫你钟儿吗?”
林钟抬起头来,水盈盈的眼睛仍旧乌黑发亮,直溜溜看着他,点点头。
陆石青看着林钟的眼睛,一眼望过去,清澈纯然,尽是小兽般的天真,他别过脸轻咳一声,冲林钟无奈地笑,暗自庆幸,喟叹道:“幸亏是我早早寻到了你,”右手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眉间朱砂,“真想就这么把你揣进怀里头藏起来,免得随便给什么人轻飘飘一句话,就骗了去。”
“瞎说,”林钟不满道,“明明是我将你捡回的山神庙。”
“是了,”陆石青淡淡一笑,眸目熠熠,“是你先找到我的。”
“再说了,我又不是山雀蛋,怎么往怀里揣?”林钟又恢复了往日鲜活灵动的神采,似是将方才的羞赧扭捏忘了个一干二净,“还有,我又不是傻的,还能让人拐去卖了不成?”
“……”沉默半晌,陆石青摇头轻笑,叹道:“我何曾嫌你蠢笨,只觉憨态可掬还不够。”他随手整了整袍带,唇若抹朱,眸目温润,眼角眉梢都染着笑意,“只是小师父,雀儿也无辜,你稍稍可怜可怜它们,少掏些鸟蛋吧。”
林钟皱眉打量他,权当没听见后半句,杏眼微眯:“憨态可掬?你这话听起来可不像夸我。”
“岂会,岂敢,”陆石青失笑,“陆某余生定当倾心竭力,以报钟儿姑娘救命之恩。”
“倒也用不着这样。”林钟不好意思地一摆手,那声“钟儿姑娘”再度让玲珑耳尖儿欲染绛朱。
烟袂罗裙,云鬓添香,玉环叮当脆响。
陆石青怔愣一瞬,回神后无奈自嘲道:“你总有这般本事,让我顾不得眼下情状,罢了,左不过些身外事,”他屈指轻轻敲了敲林钟发上的黄玉簪,“早晚有一天会知道的,”又稍稍凑近些,“往后我再慢慢审你。”
云栖阁后院,竹篱花塘间的小径曲曲斜斜,交织来去。
黄花迎春落,红白次第开。
绣木楼下,连廊外竹亭旁,白素正站在青石台上喂着缸里一尾红鲤。忽见清风乍起吹襟袖,庭院花竹摇曳,枯皱花瓣淡黄沾露,掠过飞檐翘角,惹得高挂的惊鸟铜铃“叮叮”作响。
“不是说要给这小东西找个伴儿吗?”一缎白锦衣的公子落于亭下石子径上,头戴白玉冠,脚蹬登云履,慢悠悠道,“怎么这些年过去,缸里还只见它孤零零一尾鱼?”
待脚下袅袅烟光散落,他利落地甩下宽大衣袖,“唰”的一声,手中折扇应声展开,洒金宣白的纸面上,墨书“和光同尘”四字,游云惊龙,铁画银钩。
白素浅笑抬眸,绰约施礼,随口寒暄了一句:“许久不见,您的书法俞显大家风范了。”
“你倒是一如既往的嘴甜,”白衣人失笑,“故人相赠罢了,如此风采,我怕是只能望尘而叹。”
白素请白衣人步上竹亭,答他方才那一问:“这位脾气可大着呢,缸里就容不下第二条鱼。”
庭间竹篱曲径错落,风动枝影轻婆娑,萃叶青青,花簇斑斓,雨后初霁更多了三分尘痕如洗寂无声的韵味。
白衣人却不看那玉树琼花的如画园景,只是望着亭下青石台上的黑釉瓷缸,道:“亏得你有心,将这般娇嫩的莲花养得这样好。”
白素正接过柳七七递上来的方木茶托,应道:“如我这般闲散野妖,自然不能同日理万机的狐仙大人一概而论,您百事缠身,不仅日日处理族务,还得担着天庭公事之责,哪里分得出闲情看顾这些?”
柳七七正为二人倒茶,便也接了一句:“我记得您上次来还是十几年前呢。”
白衣人于是打趣道:“那时你还是个只知道缠着柳枝子的小树灵呢,如今也是亭亭玉立、仙玉之姿了。”
柳七七闻言煞是羞窘,双颊绯红,秀眉含怯,赧然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您切莫再提了。”
“你这丫头啊……”白素温柔地拍拍她的手以作安抚,语气极为亲昵,又带着淡淡的无奈。
白衣人但笑不语,见柳七七倒好茶,匆忙收拾了桌面,飞快走远后,方才淡淡开口:“你要是肯入我族,那定要奉为座上贵客的。”
白素也淡淡一笑:“天狐一族自古繁盛,如今又贵为妖族之首,乃至入了仙籍,更是风头无两,我不过是山野间长起来的无名精灵,生性懒散,妄自高攀,只怕要沦为不自量力的笑谈了。”
“生性懒散,不自量力……我就知道,”白衣人轻叹一声,半是无奈半是释然地道,“也是,那幕下之宾怎比得过闲云野鹤,悠游洒落?”
他拿起细泥黑陶的茶杯,皱眉端详着,有些嫌弃地道:“又是这少滋乏味的清茶淡水,就没有烈酒吗?”
白素愣了愣,旋即端着茶杯轻轻晃,端庄地道:“喝酒您可来错地方了。”
她看着面前白衣胜雪、玉冠无瑕,不由得记起多年前的那一夜。
南山山巅断崖之上,朗月挂长空,以脚下万里云海山河作衬。
墨发殷唇的女子迎着飒飒夜风,立于崖间最高的那棵山松上,红衣猎猎,发带飞扬,皓皓清辉下,五官明朗而英艳,丹唇轻勾,眸藏寒星与霜月,看向藏于树后怯怯发抖的她,朗然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刚化形,还没有名字……”
“你花开得这样好看,让我想起一位朋友,他是一只九尾天狐,我予你一身白衣,就唤你白素如何?”
她怯生生地从树后走出来,对那女子点点头,就见女子一个纵身从松尖跃下,剑柄挑着的漆亮酒坛当啷作响,指尖在她眉心虚虚一点。一袭素白迤地长裙便在她身上缓缓浮现,女子上下打量一番,五指轻拂,淡淡流光洒下,双袖间便开出几朵娇净素清的玉兰花,待辉光消散,便化作了银丝绣纹,栩栩如生。
她还未从惊叹中回神,女子便拎起剑柄上挂的酒坛晃了晃,在酒坛敲击的叮当声中,她听得她问:“要陪我喝一杯吗?”
烈酒穿喉,她只觉从里到外都要烧起来了。
满月当空,清风拂面,松林涛声簌簌阵阵。意识朦胧间,她的眼里唯有那对月饮酒之人。
那是她第一次穿白衣,第一次喝酒,也是第一次醉酒。
自她不在之后,她再没穿过白衣。
白素正兀自出神,恍惚间似正于霁月清辉的高崖之上,清风松涛,红衣烈酒,那人就坐于身旁不过一肩之隔。却听檐角铜铃“叮叮”又响。
白衣人笑道:“你瞧,酒这不就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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