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对于自己作为逍遥天之主昏仪的那一日，四方时从来不愿多提。
她自己总觉得那一日太长，长到自己愿意昏睡不再醒来。
哪怕后来，天帝让接引来托自己放了被锁魄成珠压入妄川的焕颜，自己也只是将这当成了唤醒往生途的筹码。
往生途醒来之日，自己才会放过那个阴魂不散的仙子。
碎魂匕是妖族之物，尚未清楚此物为何会落入焕颜这位仙族公主之手。
只有妖精鬼怪的念力可以滋养被碎魂匕割裂的神魂。而往生途是妖王，被碎魂匕所伤比起别人更是严重许多，在用了自己半身修为灌入往生途体内，不光没有唤醒他，反而让他伤势更重，四方时选择了白泽说的，去收取妖精鬼怪的念力，唤醒往生途。
念力，只有心有执念才会产生，而想要得到，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只有执念得到满足自愿奉上才行。
就这样，刚新婚就失了夫君，新一任的妖后，在妄川边支起了写状子的摊子，干起了人世间落魄书生才干的事情。
妖精鬼怪前往幽冥，有缘者得见妄川。
在小精怪口中的传说里，妖王被天界仙族所伤，妖后代为掌事。妖后在妄川边上那颗梧桐树下向天地投状子，有冤屈可以前去讨一个公道。
那只叫阿紫的小狐狸，将一身雪色皮毛换与飞廉麾下一赶风的小将，才得到了前往妄川的舆图。
在见到四方时之时，这只小狐狸已经将自己所有之物尽皆交换殆尽，只有一颗狐珠取出奉于四方时手中。
人世间的三月，桃李秾艳。
东山府很久之前叫东山乡，还只是一个小村落，老桃树旁的地洞里住了只刚能化形的小狐狸。
小狐狸每每幻化成一个小童子，每天去村里的私塾旁听年轻夫子讲课。
村里的夫子是个落第的书生，听说是大家子弟，精于风花雪月，落第后适逢帝子争储，门阀倾轧下积族获罪,只他一人因外出散心躲过一劫，整个都城不知多少人头一夕落地，帝都血气萦绕，他只身前去殓了亲人，之后终日沉迷酒乡，再次清醒之时，就到了这东山乡，之前种种浑然全忘，只记得脑中的那些文字和诗画。
正好村子里的教书先生被自家闺女接走了，村子里一帮子小毛头闹得日间活计忙的多不完的大人们心慌，里长挽留他，心里空落落的书生只觉得天地之大，已无他容身之地，就留了下来。
每天早上数数人头，这儿不讲究，小子和丫头成天打呀闹呀，东村头的陈大当年就是娶了坐斜边儿的李家二妮子，南边儿的孙年娶了同座的王春花，这村子不过这么大，每日里，小子十六个，丫头十七个，一个小丫头落了单，每天一定要盯好，不然总有皮孩子去顺东家枣树上的青枣，西家地头里的小西瓜，不省心的小家伙们对夫子倒是很敬重。因为整个村子，就夫子长得最好看，比村里的一枝花李小草还好看，眼睛盯着你，就像是一汪水，忍不住就陷了进去。
最近，学堂的草窗边总出现一个小脑袋，夫子念诗经：“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底下的小毛头们字都认不全，念得嘈嘈杂杂，夫子就听见一个清亮的小声音在窗外，念得认真。
慢慢走到学堂外，就看见一个小家伙，长得眉眼精致，不似屋子里那些小子，一个个成天上树掏鸟，下河摸鱼，衣服从来没见干净过，脸蛋也被太阳晒得两团红，糙的让人想好好收拾收拾。
趴在窗边小家伙眼睛长得很漂亮，斜斜挑起的眼角不笑也含情，天生的美人坯子，穿着件桃花色的小袄。
夫子走到她身边的时候，还在认真地盯着窗边那个小子手里的诗经启蒙。轻轻到小家伙肩上拍了一下，小家伙身量不够，扒着窗口，踮着脚尖，这一下直直向地上倒去，被夫子揽了一下，抱了起来。
被抱进怀里的小狐羞红了脸，从它睁开眼就只有老树妖庇护着他，后来老树妖没熬过天劫，新生的小桃树妖还不能化形，只能和她聊聊天。她还不懂什么叫寂寞，只是觉得每天都好长，长得让人看不到头。在这个人怀里，觉得很舒服。
夫子把小狐放下，问她是谁家的孩子。
结果脚刚挨地，小家伙就带着通红的脸蛋一溜烟儿的跑了。那之后，好几日都没敢再去偷听，只窝在地洞里反反复复的念叨那几句诗。小桃树妖就问她是什么意思，她想了想，还是不清楚。
这一日，小狐妖没耐住，准备偷偷地去听几句，结果到了学堂，发现草房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动动小鼻子，顺着稀薄的味道,一路摸到了村子西头的一间草房子。
蹑手蹑脚的走进去，闻到了药草的味道。
山里有一颗成精千年的何首乌，总是给它们这些小精怪治头疼脑热，她闻到了桑叶和菊花的味道，还有生姜的辣味。
悄悄趴在窗边，只能看见房间里的床上一袭薄被子裹着个伶仃的身影。看着是睡着了，她就顺着窗户爬了进去。
躺在床上的夫子脸颊通红，汗打湿了鬓发，嘴唇干涩，小狐妖刚学会用术法，还不怎么熟练，笨拙的变出了几小块冰凌子，到桌旁拿了擦桌子的布，也不讲究，直接包着放在夫子的额头上。
热的晕晕乎乎的夫子觉得疼的要裂的头上清凉了不少，发出舒服的□□。
小手冻得冰凉的小狐狸不停地用术法变冰凌出来给夫子降温，还只是个小家伙的她终于因为用力过度累趴在床边。
结果趴下过了不一会儿，温度降下去的夫子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的看着床边趴着一个小家伙，身后还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睡梦里还一摆一摆的，当自己是做梦的夫子因着乏力又沉沉的睡去，梦里，有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笑着看着他。
当天晚上，那小桃树妖还担心了一下没有回地洞的小狐妖，只是不知道那只每到晚上就化成原形小狐妖睡得迷迷糊糊还学会晚上爬上床，窝在夫子的怀里睡了个天昏地暗。
大概是那些术法凝结的小冰凌起了作用，又可能是怀里毛绒绒的小狐狸温暖了患风寒而感到骨子里都渗出的寒意。第二天睁开眼睛的夫子觉得身上因为发汗而黏糊糊的，但前一天疼痛欲裂的头虽然还是有些沉重，总归是没有被大石块压着透不过气的感觉。
像往常那样起身去拿方方整整放在枕边的衣衫，却惊觉怀中有一团毛茸茸的雪色小狐。
术法尚不熟练的小狐狸，并不能自如的化形，被夫子发现了，第一反应是拔腿就从窗口越出逃了回老桃树旁的地洞里。
世家的子弟年幼时，多看过精怪化成女子红袖添香的香艳逸事，可夫子从没听说哪一位精怪现了原形卧居怀中的，更何况自己昨日明明已经病骨怏怏，又孑然一身，无甚长物。那精怪再来，自己也就这一条性命了，混不觉得害怕。
思及昨夜，怕是这只小狐救了自己。
那之后，过了许多天，小狐狸又一次偷偷去学堂，被夫子抓个正着。
小狐狸以为夫子当自己是找不到家的小童，却不知世家培养的后辈，没有通天彻地之能，但见识广博，怎会被一只长于山野的小妖骗到。
夫子带她去了一趟乡府，将她带回居处，为她打理布置了另外一间房，又告知里长这是自己族亲家的孩子，托付给了自己。
自此，小狐得了新名字宁紫，也知晓了夫子姓宁名子詹。
岁月静和，阿紫以为她会长长久久的伴着宁子詹，待他老去死去，就去寻找他的下一世，要生生世世守着这个给自己名字的人。
可在她来到宁子詹身边的第三载。
原本的皇朝倾覆。新皇的后位上，站稳脚跟的皇后娘娘，也就是宁子詹的青梅让人寻了来，言说宁子詹有大才，求贤若渴的新帝希望宁家可以入世扶持太子。
宁子詹辗转反侧了三日，第四日晨起，问阿紫道：“你可愿随我前往这人世最繁华处。”
彼时的阿紫并不知道，人，远比妖兽可怕。
她欢喜的告诉宁子詹，她愿意随夫子走，夫子去哪里，阿紫就去哪里。
巍峨的远山隔开了东山乡与皇城。
阿紫坐在高头大马拉着锦缎铺就的马车上，望向看不到的东山乡，想起了小桃树妖告诉她，老桃树在历天劫前将传承给了小桃树妖，里面有一句铭谈，让小桃树妖不得入人世间。
可是，有人给了阿紫名字，阿紫是找到执念所在的狐，妖兽有了情感，就会一念始终。
皇城越来越近，夕阳下，青石砖垒成的城墙呈出黢黑的颜色，朱红色的城门，像一张幽幽巨口吞噬了进去的一切。
而拿着狐珠的四方时，在发现狐珠有了裂隙时，竟随着一阵幽光被吸入了那段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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