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付焕往墙角迈去,可对方却因他的靠近而后缩。
“是师尊让我过来看你的。”付焕去到顾廷身边蹲下。“诶,你别躲……”
付焕只好连忙往后退,与顾廷保持一段距离。
他在地上坐了下来,尽量让自己不要给对方带来任何紧张。
“我叫付焕,你的大师兄。”
他放轻自己的声音,“小师弟,你叫什么?”
顾廷的身体倏地僵滞。
“哎,你……”
付焕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竟见小师弟眼睛湿红了。
付焕不知所措,他手忙脚乱地上前轻拍对方安慰。
可谁承想当他碰到小师弟的瞬间,眼前那身体如遭雷殛般猛然一颤,像是受了惊,旋即仓皇地躲进床榻底下。
付焕被这激烈的反应给吓了跳,他茫然独坐在原地。
房屋里,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付焕望着空荡的屋内。
周围素得没有任何饰物,床榻上的衾枕没有被动过,整齐得看不出半丝皱褶。
付焕忽地打个哆嗦。
屋子里弥漫的寒气似乎比外头的雪地还彻骨。
付焕起身,他抬手捏诀,变出了一个小火盆,放在了屋子的中央。
“……小师弟,那我先回去了。”
“……”
“明日清晨有早课,我届时带你去。”
……
然后小心将门无声阖上,离去了。
—
翌日清晨,付焕去到顾廷住处,在屋外等着。
天色越来越亮,付焕站得有些焦急,他时不时抬眼去看日头。
付焕转身去叩门:“小师弟你准备好了吗?早课快来不及了……”
他左右来回走了几步,然后还是把门推开——
房屋里没人。
床榻干净整洁,空空如也。
火盆偶尔噼啪发出声响。
付焕走去白墙角。
……也不在。
难到已经去早课了?
突然听见身后动静。
付焕转身看去——
是从床榻底下传来的。
不一会儿,就见床榻下边微微探出一点脑尖。
顾廷怯生露出眼睛,望向付焕。
付焕走过去蹲下,吃惊地问道:“你该不会一直在床榻底下……整夜?”
顾廷忽地又缩了回去。
“别……”
付焕心里着急,再这么躲着不是办法。
倏忽意识到,似乎自己方才的声音因为惊诧而不觉拔高了些。
许是这个原因,吓到了小师弟。
付焕把声音放轻:“小师弟,再不出门,早课就要迟到了。”
……
屋子里寂静须臾。
“……”
床榻底下传来声响。
顾廷探出头,爬了出来。
细白的面颊蹭上了灰尘。
付焕看着顾廷脸上的地灰,“……”他对顾廷施了个清身诀。
顾廷躲退,但付焕的清身诀已经施好了。
“我们走吧。”
付焕带着顾廷往讲堂处走,北风寒冷,路旁的积雪淹没了盘根错节的树根,垒得有膝盖那么高。
风声在付焕耳边飕飕刮过……明明是两个人在走路,却安静得比无人还默然。
他回头看向顾廷。
顾廷跟在付焕的身后,却保持着一段距离。
周围逐渐喧闹,弟子们越来越多,有从后方疾行赶上来的,也有结群说笑慢步行走在前面的。
“你可听说了前不久圣地极北之巅的那场恶战?”
不远处的弟子们闲聊着。
“听说了啊,魔君长期侵扰人界和圣地,现在被金銮宫除掉了,人界终于恢复安宁太平,不再会有修士被剖金丹,被夺舍操控的那些可怕事情发生了,呼……”
到了讲堂,付焕与往常一样,坐在最前方的正中间,他给顾廷留了位子。
“小师弟,你坐我旁边……”
?
不见人影。
付焕的目光在人来人往的讲堂里巡睃,寻找那个头发是雪白色的弟子。
这个时候,道法长老来了,大家渐渐收声,逐个坐回座位,正襟危坐。
付焕从位子上起来,除了道法长老,另一位站着的人就是他。
众弟子的目光都聚焦在付焕身上。
“……”付焕微微俯下身,从他最前排的正中座位出来,快速去到了最后排墙角的位子。
道法长老的声音在讲堂里响起,付焕在顾廷的旁边坐下。
论道声冉冉不绝地在讲堂里回荡又回荡……
付焕的目光偶尔瞟向顾廷。
顾廷身体僵绷,周围密集的人群让他紧张,但眼睛却谛视着道法长老,能看出,有在认真听讲。
……适应一段时间应当会好些。
付焕转回目光。
道法长老此番论的内容很深奥,整个早课下来,付焕听得似懂非懂。
不光付焕如此,众弟子亦然。
早课后,不少好学的弟子拥去道法长老身边,他们拿出书卷,请求进一步的讲解。
“小师弟,我有些课上没听明白的地方要向长老询问,要一起来吗?”付焕道。
顾廷看了眼讲堂的最前方。弟子们正排着队,逐次询问。
顾廷缩着摇了摇头。
付焕想,小师弟应当是怕人多。
“可是道法与我们的修炼息息相关,若有不明之处,最好是及时理解清楚,不然会止步不前。”
顾廷闻言还是摇头。
付焕道:“你难道没有不懂的吗?”
他的意思是,遇到了不懂的就应该提问,不可拖着。
依旧摇头。
这回付焕顿了顿。
“……今日早课的内容,”付焕半疑望着顾廷:“你全都理解?”
点头。
“……不难?”
点头。
付焕惊诧。
这种晦涩的内容若非有高境界的修士详细讲解剖析,弟子们是不可能全部理解的。
“有人教导过你?”付焕神情疑惑。
顾廷的身子细微动弹,垂下头,点了点。
……付焕望着顾廷。
小师弟许是来自仙家名门,拜入门派前,应当有家里人教导。
“想家人了?”
“……”
付焕伸手想安慰小师弟,手送到半空,又怕不妥,便收了回去。
“小师弟,既然来了云门派,便安安心心,时间久了自会适应的。”
付焕说完,又觉得自己说得似乎太客观,于是补道:“你若是实在想念家人,得空也是能回家探望的,只需与我说一声,我帮你向掌门告个假。”
……
—
修炼的日子说快不快,说短也不短,弟子们上课,练剑,下山历练、除祟,闭关修炼……
空闲之余,弟子们会聚在一起唠嗑,娱乐娱乐。
顾廷没有加入过他们。
年复一年。
付焕从未见过顾廷告假去看家人。
付焕修炼很勤苦,他夜以继日地修炼,但依旧会得空就去看顾廷。
只是每次去到顾廷的住处,顾廷都在专注练剑。
付焕亦从没有见过顾廷休息。
于是他站在远处,望着顾廷舞剑的身影,雪白的长发挽起,发丝却又因翻跃大幅的动作而有些散乱,顾廷的灵力白澈通透,贯穿剑身,剑气激荡。
舞剑的身影就像是天空里的一瓣雪花,抬手碰不到,雪花在空中闪着晶莹的碎光,梦幻飘渺。
顾廷的修为一天天见长,从与付焕比肩,到远超付焕。
付焕作为掌门首徒,修为是众弟子中最高者。自从被赶超,付焕比以前更加刻苦,他没日没夜地修炼,但即便已勤苦之至,也无法追上顾廷不断突破境界的速度。
顾廷已然是门派第一。
顾廷平时的话很少,倘若不主动与他说话,他便从不开口。
上课前,付焕坐到顾廷旁边,关心他与他聊天。
顾廷只是听他说,偶尔浅浅地笑。
这个时候顾廷的眼尾会微微上翘,扬起如融雪般美丽的角度。
付焕望着安静的对方,他的耳边听见鼓膜传来的咚咚心跳。
顾廷永远是独来独往,他好像只生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身边来来往往的过客和嬉笑打闹的声音,仿佛仅是从那静默无声的世界边吹拂而过的一阵风。
起初弟子们瞧见师尊新收的小师弟,他们围上顾廷与他欢谈,但你一言我一语热情的连珠炮,是投向那封闭世界的压力。
顾廷被围在中间,身子不动,付焕看出顾廷的心下无措。
时间久了,大家已经了解顾廷的性子,知道顾廷喜欢独处,便尽量留给他空间。
有一年晚冬,付焕晨起推开轩窗,望见窗外的枝桠上披满了白雪。
夜间下了场大雪,翌日天空蓝澈清朗。
这日正好无课,枝头上无瑕的白雪让付焕不禁想到顾廷披散在腰间的柔发。
他起身去顾廷的忘雪轩,想知道顾廷此刻正在做什么。
顾廷在忘雪轩里栽满了红梅树,付焕知道,顾廷很喜欢红梅。
在刚入门派那段期间,顾廷的手心里总握着一绽艳红的梅花,付焕瞥见,顾廷时常会望着手心出神,然后拿起红梅轻闻。
付焕进了忘雪轩,却不见顾廷,他看见庭院里的红梅开了。
正准备离去,就见顾廷捧了一坛酒回来。
付焕不禁诧异,“师弟原来会喝酒?”
突然的声音让顾廷低垂的眼帘快速抬了起来,顾廷的身姿挺拔,可萦绕他的气息却隐约沉寂压抑。
顾廷浅笑了一下,那压抑的气息仿若只是付焕的错觉,在眼尾微扬的瞬间烟消云散。
顾廷头轻摇,“自己酿的。”
付焕更惊诧了,他竟不知顾廷还会酿酒。
“为何要酿酒?”酿酒麻烦,下山沽酒岂不方便?
顾廷捧着酒坛的手似乎颤了,他浅色的唇瓣微微张合,没说出话。
他唇角转而扬起,笑颜掩饰。
……
一瓣红梅从枝头落下,挂在了顾廷雪白的发梢。
付焕注视着顾廷,他想抬手将对方头发的红瓣取下,却没有上前。
付焕觉得,顾廷的世界仿佛由冰山所铸造,离尘世遥远,甚至与世隔绝。
顾廷看上去给人距离感,清冷寒冻的容颜,为那无声的气息覆盖上一层淡漠。
顾廷就像是一座孤立的冰岛。
暖阳照不到,融不化。
付焕想去到冰岛里面,可那里连让外人进去的入口都没有。
冰岛上飘着凌乱飞舞的白色雪花,浮于茫茫灰色的汪洋。
付焕遥望美丽剔透的孤岛,但他看不透,这灰色汪洋下又藏了多少冰层。
—
六百年很长,却到底转瞬即逝。
付焕此刻在忘雪轩的屋内,坐在顾廷的身边。
过去的日子犹历历在目,自从顾廷成了仙尊,付焕鲜少再见到对方了,付焕当上掌门,云门派的事务让他抽不出身,即便终于得空,他去到忘雪轩,却也只看到了空荡的庭院,不知顾廷在何处。
他们有传讯玉牌,只要他略微注入灵力,便可联系到对方。
但付焕每每拿起玉牌,又终究放下,就像过去的六百年一样,想伸出的手,总归收了回去。
云门派上下皆知,九寒仙尊素来孑然一身,深居简出独来独往。
然而自从九寒仙尊收了徒,与其相关的言论也在微妙变化。
付焕偶然听到弟子私下谈论:
“宸微刚入门派的头两日,仙尊竟破天荒地亲自去讲堂接宸微!”
“九寒仙尊已然不再深居简出,他甚至亲自带着宸微出去历练……”
“九寒仙尊待宸微真好,要是咱们师尊也像九寒仙尊那般待徒弟就好了。”
……
付焕凝望着顾廷,依旧是那冷艳妖娆的面庞。
但他察觉到,凝冰孤岛在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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