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磨之二
“阿莱特?”
“啊,我走神了。”
“你会去参加祭典竞技会么?”葛嘉问。
祭典竞技会是沼原北部小镇上的习俗,每四年举行一次。在炉火月的成人礼过后的十天内,镇子里所有十六岁以上,十九岁以下的孩子皆有资格参加祭典竞技会。在寒衣节前一个月,神官将参加竞技会的孩子们带到镇外的沉寂林中,把手中的手杖交给其中一个孩子,使用神术将森林封锁。三周之后,活下来的孩子们走出森林,能在其他孩子的注视下将手杖交给神官的孩子就是祭典竞技会的冠军,可以得到向领主祈愿的机会。
“怎么问起这个?”
“你若是加入竞技会,胜算很大。”
“你不是在说笑罢?”阿莱特眨眨眼,“你怎么也在乎起这种,这种——”
“这种什么?”
阿莱特形容不出来,“这种全凭运气的事。”
“难道你不想要自由吗?”葛嘉问,“假如你获胜,可以向领主祈愿自由。”
听到“自由”一词,阿莱特胸中一跳,无论何时,这字眼都有让人血液上涌的魔力。阿莱特畏惧这种冲动,他很快又冷静下来。
“太难了。”阿莱特摇头,“上次由契奴获胜的竞技会,是在多少年前?要求自由,领主大人不会答应吧?”
“不试试怎么知道?离祭典竞技会还有三个月呢,我们可以事先准备,你看——”
“会有人比我们准备得更早。”阿莱特说。
“阿莱特,你和我妹妹从什么时候开始狩猎的?”
阿莱特想了一会,他和葛莉第一次跟着柏伊斯进入沉寂林时还没马背高,“大概在六年前。”
“小莱,你六年前就在沉寂林中学习狩猎,不会有别的青年能比得上你。再说,比我们准备得更早的人,不会有我们聪明。”
“不可能,葛嘉。”阿莱特摇摇头,“你也知道没可能的。”
葛嘉总是很有主意,她关注镇上的每个变化,在乎很多事情。她在盛夏守望暴雨,为了能在放晴后立刻拿起网冲去河边。有谁想要在酒馆里奏乐,她就是第一个跳到桌子上放歌的人。阿莱特还记得他们小时候一起在湖畔玩耍,葛嘉总是跑在孩子们的最前头,别的孩子听她的话,向东,向西。会有自由民的孩子从镇上来找“银发的罗狄女孩”,契奴中有很多银发的罗狄姑娘,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找葛嘉。
上一届祭典竞技会举办时阿莱特还很小,身边也没有愿意加入竞技会的熟人,孩子们都很关注祭典竞技会,而他丝毫不在乎。参加竞技会的青年大都是想要获得自由的契奴,领主的孩子也会为了荣誉加入。阿莱特依稀记得,那些要参加祭典竞技会的青年会在镇中游行,接受自由民们的祝福,孩子们把象征着好运的花球和香叶掷在他们身上,打头的是骑着白马的领主之女。游行过后,领主给他们设宴,神官为他们涂抹圣油,来送别孩子的亲人,往往都双眼含泪,祭典竞技会中的沉寂林不受秘法之律约束,参与者是可能丧命的。
“你一定有想要的东西,再想想。”葛嘉鼓励他。
阿莱特摇头。
“你不想换一份天职吗?”
“我已经熟悉木匠活了,”阿莱特摸摸自己的手腕,手掌握成拳又松开。他的双手粗糙而有力,骨节分明。“我觉得做木工还挺有意思的,就是累了点。”
“你日后对木工生厌了怎么办?”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那天来得晚一点。”成人礼时,所有满十八岁的契奴都会被主教赐予天职,“也许有人就是做不了被指派的那份活,指望着在祭典竞技会胜出呢?我不能去和他们抢这个机会。另外,领主的孩子也会参加祭典竞技会,我可对付不了他们。”
“术士不是不可战胜的,你的丧气话说得也太快了,”葛嘉嚷嚷着,“你这个从来不去祭典的家伙,见过术士施法么?”
阿莱特从来不喜欢祭典,待在喧闹的人群中让他心烦意乱,他更愿意独自在林边钓鱼。而葛嘉正相反,她从不错过任何祭典和集会。她走在街上,每个枯种之子都向她打招呼,她的朋友像星星一样多。
阿莱特仔细想了想,记起一这样件事。很久之前的一个初春,他在林中寻找入冬前放下的陷阱时,碰到一个穿着长袍的青年骑马而来,在林中寻找着什么。那青年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在初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这是阿莱特第一次看见金发,那青年朝他问路时他忍不住盯着青年的金发看。这事过了好几天,阿莱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碰到的是领主的儿子。
“阿莱特,你还记得么,八年前的祭典竞技会是枯种之子得胜。”
“我记得。赢家是梅瑞狄的姐姐。”
梅瑞狄是葛嘉的朋友,自由民枯种,出身于商人家庭,非常健谈,和阿莱特在钓鱼时认识。他是阿莱特认识的唯一一个不对契奴怀有偏见的自由民孩子。至于他姐姐艾什莉的事,阿莱特只隐约听说过一些,那姑娘参加祭典竞技会时十八岁,擅于剑法和骑术,在祭典竞技会中杀了两个术士,提出的祈愿是希望能进入修道院侍奉塞萨勒娅女神。寒衣节前一天,她在家中生了一场大病,在神官赶到之前就死去了。
“既然她可以,那么我也可以。”
这话中的决意把阿莱特吓了一跳,葛嘉直直看着前路,她总是众人之中最有信心的那个。
“你不要以为我在说笑,这个念头我很早就有了。艾什莉能做到,我也能做到。我会使剑也会用弓,和她比差不到哪去。我并不是孤军奋战,加入祭典竞技会的枯种总会比自由民的孩子多。”
“你想参加竞技会?”
“我要!”葛嘉大声说。
“是非做不可的事吗?”
葛嘉坚定地点头。
“我会帮你。”阿莱特朝她露齿一笑。“你要实现什么祈愿?”
“祈愿不重要,阿莱特。”葛嘉的回答出乎阿莱特的意料,“我宁肯不要祈愿的机会。倘若有谁需要祈愿,我也可以把它让出去。”
“怎么啦?”
“小莱,我们相识多年,我愿全心全意地相信你,这话,我只能悄悄地对你说。”葛嘉叹了口气,“事到如今,祈愿已经对我没用处了。成为竞技场的冠军,实现祈愿,已不再能令我心欢。我只是不满——不满这一切!我不想再唯唯诺诺,受人差使,我不想一辈子都待这块平原上,像只会干活的畜生一样活一辈子。我想要的是像飓风那样猛烈的变革,就算是要用我的命换明天的太阳从西边升起,我也心甘情愿!”
阿莱特张张嘴,没说出话。葛嘉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他只能认真地听着。
“你不常去镇里,阿莱特。你不知道镇里的人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有时,我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贵族们,总觉得他们和我们不是同类——我们本应该说不同的语言,有不同的样貌才对,这样我才能接受他们竟然像对牲畜那样对我。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的天职,我的天职只能叫我卑躬屈膝,唯唯诺诺地生活,在日复一日地磨损我自己。假如我没见识过那样的屈辱,也能浑浑噩噩地熬完下半辈子,但是恨的滋味我学得太早了,汲取仇恨之水生长的树结不出好果子……你相信吗?我不愿相信,阿莱特,我不相信任何寓言,我是不信的!可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有太多夜晚我含着仇恨入睡,比起高高在上的慈悲之神,恨的滋味陪伴我更多。”
两年前,葛嘉的叔叔失踪,父亲被处死。依据枯种之律,葛嘉和葛莉作为契奴没有权利继承父亲的遗产,还要为让领主损失了强壮的劳力纳一笔税。为了逃避什赋,葛嘉成年之前就接替了父亲的天职,在镇上的马棚里干杂活,偶尔会替领主驾车。葛嘉的妹妹葛莉,原本是枯种孩子中最好的猎手,却被母亲的死激疯了,阿莱特路过她们姐妹的住处时,总看到葛莉坐在窗前呆滞地流眼泪。阿莱特和葛莉从小一同长大,但现在她已经不认得他,也不愿意和他说话了,她说的话只有她的姐姐能听懂。葛嘉一边照顾她妹妹,一边早早承担了成人的工作,枯种之子们结伴来林中狩猎时,葛嘉展露的笑容不比别的孩子少,但她并不是不在记恨,她只是记恨得静悄悄的。
“现在烛泪镇主事的柯兰托尼奥小姐,你见过她吗?”
“没见过。”
“我常常想到,在冰湖上凿一个口子,把她沉下去,看她在我脚下敲着冰面吐气泡的样子。我踩在冰面上,看湖里的鱼钻进她的身体里,把她撕得四分五裂,她的血像一匹掉进水里的纱布似地散成浓烈的一大团,她的碎块在我脚下顺着她血雾四处漂流,你能想到吗?”
阿莱特摇摇头。
“那些叫你契奴的人,你有想过一箭射穿他们的眼睛,把刀子捅进他们的喉咙里,从嘴唇开始一寸寸剥下他们的皮吗?做成人皮筒子也是可以的,领主正是这么处罚对他们不敬的契奴。扒下术士领主漂亮的皮囊,往里面塞上干草,缝好嘴唇和喉咙,高高悬挂在钟楼的顶端,看烈风将它吹起来——这个情景你想得到吗?”
阿莱特摇摇头。他感到口干舌燥。
“你会想到的,”葛嘉冲他狡黠一笑,“阿莱特,我们自小心灵相通。你总有一天也会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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