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磨之四
“你怎么了?”
阿莱特循声看去,一个穿着白袍的行人自冰湖的西岸向他快步走来,很快来到他跟前。他身材高挑,约比阿莱特年长一两岁,阿莱特首先注意到的是来人耀眼的金色长发,和他两年前的记忆重叠起来。
“这是我们枯种自己的事,术士别来插手。”
阿莱特把头扭过去,下一刻他就意识到自已言行太过孩子气,但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我不是术士。”那人的声音带着一点笑意。
“我记得你,你是领主的儿子。”
“你还记得我?”来人惊喜地说,“我的确是领主的儿子,但是我不是术士。我没有锻炼自己的血脉,而是将自己献给女神。”
来人俯下身,翻过手腕,他的手腕上有一道三寸长一寸宽的金纹,点点光华在其中流动。阿莱特意识到,这就是枯种们口中说的“圣痕”。神官的手腕上刻有金色的神术印记,它会抑制受术者体内的血脉之力,同时授予神官使用神术的能力。阿莱特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神官,他从来认为加入教会是枯种为了获取奇迹做的无奈之举,既然领主的儿子有了术士血脉,为什么还要为了奇迹出卖信仰?
“拉尔夫·柯兰托尼奥。”神官向阿莱特伸出手,他金色的眼睛在夕阳的辉映下犹如落日熔金,“你可以叫我莱菲。”
“阿莱特。”阿莱特还没从与拉尔夫短暂的对视中回过神,就握着拉尔夫的手稳稳站起来了,他的心跳得很快,身体也根本没给他拒绝或犹疑的机会。
神官看向阿莱特的身后,“那块浮冰怎么了?”
“这是我朋友们凿冰捕鱼的痕迹,半夜就会结上。”
“你的朋友呢?”
阿莱特张张嘴,却发现自己编不出什么理由。此情此景下,他也不想欺骗拉尔夫,“他们和别人起了争执,先一步走了。”
“我送你一程罢。”
“不必。”阿莱特望向远处的山脉,不敢去看拉尔夫的眼睛。“我只是滑倒而已,没有受伤。”
“可是你的裤子擦破了。”
阿莱特这才想起他棉裤的膝盖处破了个洞,他不禁脸红起来,尴尬得想要跳进身后的冰洞里去。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我可以帮你治疗。”
“我能走。”阿莱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拉尔夫一眼,那双金色的眼睛再次印在他脑海里,让他说不出后半句话。拉尔夫冲他一笑,两人慢步向岸边走去。
“我在祭典上见过你和你妹妹。你妹妹的名字是奈纳娅,对吗?”
“你记得她?”阿莱特有些惊讶,镇上的枯种有三千余人,可拉尔夫偏偏记住了奈纳娅的名字。他本以为比起自由民打扮光鲜的孩子们,奈纳娅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个不起眼的姑娘。
“我是烛泪镇的神官,记得教众的名字是应该的。”
“契奴也是么?”
“契奴只是□□的身份,灵魂与灵魂之间都是平等的。”
这句话沉沉地落入阿莱特耳朵里。几天后的寒衣祭典,他会被分配自己的天职,和母亲一样当一辈子木匠,而决定他命运的恰恰就是他面前的神官。契奴的生活会在他们十八岁那天结束,在接受天职以后,他们会成为土地上的一颗铁钉,被漫长的岁月捶打入地。
“阿莱特,我们从前说过话吗?我不太记得以前的事了,我离开烛泪镇已有六年,今年的雨衣月才回到这里。”
“说过。你在沉寂林中迷路,向我问路。”
“我不记得了,你再多讲一点罢。”
“那个时候是黄昏时分,同现在一样。你穿着一件深红色的袍子,骑马走在林中,许多枝叶挂在你的衣服和头发上,我以前从来没见过有人穿着这样的衣服入林。你咿咿呀呀地朝我的方向喊叫,我还以为你在叫你的猎犬呢,你见我没有回应,策马朝我走来,问我修道院的方向怎么走。我给你指了路,去找我布置在林中的捕雀网,当我复返时,看见你还在原地。这次你不想去修道院,只想离开这片森林,你不愿让我和你同骑一匹马,于是我牵着你的马带你出来。”
“啊……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阿莱特。我那时没有对你发脾气吧?”
“没有。”阿莱特心想,神官的信任来得也太快了,他就不忧心我在骗他么?
“真的没有吗?”拉尔夫担忧地看着阿莱特,“我从前有些任性……”
“真的没有。”阿莱特心想,你那时吓得说不出话来。回忆如潮水般涌上来,阿莱特还记得那天入夜之后的冰湖上刮起夜风,而拉尔夫只穿了一件长袍,阿莱特便把自己的披风给了拉尔夫。拉尔夫问了他的名字,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来还他的披风。阿莱特对那个金发男孩怀有一种莫名的信任,他在见到拉尔夫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他不是个会说谎的人,但阿莱特等了一个令轮都没再见到拉尔夫,不禁感到深深的失落。当时阿莱特以为拉尔夫是普通自由民家的孩子,过了好几周,他偶然对母亲提到自己在森林中偶遇的少年有一头金发,母亲才告诉他这个镇子上只有主教大人与领主之子是金发。
阿莱特没把这事说出来,他不想让拉尔夫对自己的失约自责,当时他又冷又饿,一时间忘了这件事也说不准——怎么回事?阿莱特的脚步滞了一滞,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为拉尔夫做辩解,明明他们只见过两面,连朋友都算不上。
“你还能记得我,我真的很高兴。”拉尔夫诚恳地说,“现在我已成为塞萨勒娅的神官,没有继承权,亦没有血脉之力。我希望你能把我看做一个普通人,而不是领主之子。”
“你可不是普通人。”阿莱特低声说道,“你到底在想什么呀。你能开口让人忽视你的身份,正说明你不普通。”
“我只是不希望你因为忌惮而疏远我,为了让我开心对我说假话。我很喜欢你,阿莱特,我想和你亲近。”
阿莱特从没见过有人这么说话,这话弄得他脑子晕晕乎乎的,就像被人当头打了一棒,他只能以恶声恶气掩饰自己的内心的慌乱,“你从前都是这么交朋友的吗?”
“不,只是对你这样。唉,可能你听着有点荒唐,但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我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心里就生出一股莫名的喜爱之情。我能感受到,你并不害怕我,也不讨厌我;你的眼中没有常人对神官该有的敬畏,也没有契奴对领主常有的怯懦。”
“那是因为——”阿莱特也想不出为什么,因为他们在儿时见过一面么?他的话没有了后音,拉尔夫静静地等待着。那是因为我天真,或许也是因为恨吧,阿莱特心想,“我不愿受身份束缚。”
“为什么不愿?”
“我不知道。”
“你刚才已经想到了,只是不愿告诉我。”
“你对什么事都这样追根究底吗?”
“这是我们建立关系的第一步,阿莱特。如果我不知道你怎么看待我,我们就没法互相了解。我刚才在月畔湖上找到你时,你拒绝我的帮助,是因为不想与术士来往,对吗?”
“我不喜欢术士。”
“只是不喜欢?”
他看出来了?阿莱特很紧张。他还要继续和拉尔夫谈下去吗?
“你大可以说恨。”拉尔夫向阿莱特眨眨眼。
这话给了阿莱特一种沉重而温暖的宽慰,他抬头看向天穹,霞光透过缓缓翻卷的彤云照在身边宁静的冰湖上。
“塞萨勒娅女神允许恨吗?”
“无论女神是否允许,仇恨的力量都会在她看不到的阴影中滋生。言恨不是错事,仇恨也有拯救人心的力量,它不可能被完全地消除。悔恨之女蒂塔,她是塞萨勒娅女神的宿敌,但信仰她的人也能从仇恨中得到勇气的启示。”
“你——”阿莱特愣了愣,烛泪镇每月一次的布道日上,神官赞颂的是女神的无所不能,坚信塞萨勒娅女神的光辉终将消灭世上的一切阴影。“你说的与神官在布道时讲的不同。”
“我对教义有自己的理解。”
“既然仇恨无法被消除,你作为神官又该做什么?”
“我的职责是在人们需要被拯救时出面,以仁慈打动他们,或者是从仇恨的手中争取他们。似乎我到你身边来时已经迟了,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执剑女神。”
“我没有信仰,”不知为何,阿莱特感觉自己被冒犯了,“我什么都不相信。就像凡人做善事并非完全出于塞萨勒娅的感召,我的仇恨也有自己的源头,是我的出身施加给我的。”
“因为你的出身不够高贵?”
“不,我恨的是我因契奴身份受到的不公待遇,我恨的是高贵这个字眼本身。我不想做什么上等人,倘若哪天我受到了不该受的垂青,忽然之间掌有了那种呼风唤雨,驱使自然的力量,我也会烧干身体内每一滴高贵的血,回到我贫穷、落魄的朋友身边去。我曾想到过一个情景——”阿莱特深深吸了口气,那些充满恨意的话差点就决堤而出,“——我不相信出身能决定一个人灵魂的价值。”
“阿莱特”
“我的想法很古怪吗?”阿莱特不敢去看拉尔夫的眼睛。
“你的想法很动人。”
阿莱特绷紧了声音,“你是想说天真吧。”葛嘉早说过他是个有些天真的家伙。
“倒不如说是纯净。”
“你还想要和我亲近吗?”阿莱特忍不住问。
“当然。”拉尔夫笑起来,“我想尽办法要和你亲近。阿莱特,你可以将你的愤慨浇灌在我们的友谊上,这份友谊正是我们对身份束缚的反抗。”
阿莱特感到由衷的欣喜,好像他方才被激起的愤慨都被拉尔夫的话语化解开,“你说服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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