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磨之五
两人顺着湖边小道慢步前行,不知不觉已来到了原野中。此刻的东边的天穹是一片朦朦胧胧的藏青色,稀稀落落的木屋中亮起灯火,烟囱上方升起炊烟。西边的森林已化作连绵的漆黑剪影,与天相接处镶着一层金色的昏光,再往上是迷蒙的水红色。
阿莱特的住处在聚居区的最北端,假如他们要径直走过去,势必要穿过契奴聚居地的东区。那条灰扑扑的街道尿流成河,臭不可闻,苍蝇四处乱窜,老鼠的尸体在地上涂做一滩,低矮的砖瓦房紧紧挤在一起,一些房子甚至根本没有窗户。那是阿莱特从前的住处,残疾的契奴,没有子女的老契奴,做不好天职的契奴住在那里。上一任木匠是病死的,阿莱特的母亲刚接手木匠工作时几乎做不出什么像样的物件,便被从河畔被驱赶至东区,直到儿子九岁时才从那条灰色的街道中搬出来。阿莱特实在不想带着拉尔夫从那里走过,他不愿看到拉尔夫对他长大的地方露出惊讶和嫌恶的神情。
“你要往哪走?”阿莱特问道,“现在你可不会迷路了吧?”
“唉,我不常迷路。”
“我没记错的话,修道院应该是在沉寂林的方向。”
“是的,但我想再同你走一段路。”
“我不能耽搁你的时间。”
“这可不是耽搁时间。自从回到烛泪镇以后,我便很少离开修道院,这次下山是为了看看镇子外边。”
“我们上次分别后,你去哪了?”阿莱特别扭地问,“为什么离开烛泪镇?”
“六年前,我的母亲伊索尔特主教去世,我要为接替她的位置做准备。我将她手中研究的经书带去映晖城,在映晖城接受作为神官的教育。”
阿莱特记得这件事。六年前的寒夜,沉寂林的西面升起浩荡的火光。阿莱特冲出门,看见一些虔信的老人跪趴在地,望着火光哭喊,他们认为这是塞萨勒娅女神为他们背离信仰降下的神罚。
四百年前,来到沼原的术士们战胜了四位神明派遣的神使,将统治沼原的教皇在罗狄人面前斩首,曾经的信徒们放弃了祈祷,拿起刀剑为术士领主效忠。战争结束后,莱瑞女神的信徒被驱赶至曲陵,瓦莱莉女神的信徒远渡朝澜,而塞萨勒娅女神与术士媾和,她的教会得以在沼原苟延残喘,罗狄人为她建在初雪峰顶的神殿亦保存了下来。六年前那场大火扑灭后,山顶上古老的神殿已被烧毁,时任主教伊索尔特化为一具焦尸。
拉尔夫是领主与主教的孩子。阿莱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他虽然是领主的儿子却要早早接过母亲的位置。
“映晖城在哪?”
“在冰原以东,风萧森林的以北,由朝澜掌管。映辉城是朝澜最大的城市,女皇允许侍奉不同神祇的神官与不同信仰的民众生活在那里。我住在凝光区,那里是学者们修习的地方。”
“那里有术士么?”
“噢,有很多。映晖城没有契奴制度,那里的术士也不像沼原的术士这般高贵。许多流浪术士是私生子,为了生计聚集到映晖城来,就算是枯种,只要给出满意的价钱便可以雇流浪术士办事。”
阿莱特从没听说过这种事!他心中大震,顿时对未曾见过的映晖城心生向往。倘若他能带着母亲和妹妹去映晖城谋生该有多好,映晖城外的郊林中总容得下一个猎手吧?
“映晖城也有寒衣祭典么?”
“当然!并且,映晖的祭典要比烛泪的祭典盛大许多,映晖祭典竞技会每年举办一届,为期三个月,许多神祇派遣自己的信徒参赛,竞技会的冠军向他信仰的神祇提出祈愿。”
“向神祇?不是领主?”
“对,向神祇。映晖城的祭典竞技会由一个巨大的炼金矩阵催动,在炼金矩阵的规制下,加入竞技会的神祇都必须遵照竞技会法则行事,不能拒绝冠军向他们提出的祈愿。”
“倘若冠军想要的是自由呢?”
“那也可以。”拉尔夫犹疑了一会,“领主办不到的事,神祇可以办到。奇怪,这些事戏文里是有提到的,你不常去看戏么?”
阿莱特摇头。他几乎不看戏。
“这是个很出名的故事。有一届祭典竞技会的冠军是一个流浪术士,她的母亲是冰原一个城主的奴隶。冰原上的奴隶和契奴不同,他们不被允许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那个流浪术士自生下来就被带走,给其他同为奴隶的乳娘抚养长大,直到她十六岁的那天,领主宣布她自由了,她的母亲已帮她赎身。”
“奴隶怎么能替另一个奴隶赎身?”阿莱特的心怦怦跳着,他不是没有想过赎身的事,只是莫蒂一早就告诉过他契奴没有替契奴赎身的权力。
“一令轮共有九天,冰原的奴隶需要工作八天,而那个流浪术士的母亲与领主做了约定,一令轮工作九天,三十年没有休息,多出的那一天的工钱,相当于给女儿赎身的费用,她在生下孩子的四年前便想好要给自己的孩子自由。那个流浪术士在自由两年后,提出要用三倍于赎身的钱把她的母亲从城主手中赎出来,但是城主拒绝了她的请求。城主为两年前母亲给女儿赎身时对他的欺瞒耿耿于怀——那个价钱是赎出一个普通孩子的价钱,不是赎出一个术士的价钱。后来,那个流浪术士参加了映晖竞技场,她获胜后的祈愿就是希望给自己仍是奴隶的母亲自由。”
“祈愿生效了吗?”
“生效了。蒂塔女神的教会向那个城主交涉,城主的确把那个流浪术士的母亲还给了她。”
“是活生生的人?”
“是活生生的人。怎么,你以为会是一堆白骨么?在教会施压下,城主是不敢这么做的。”
阿莱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在拉尔夫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就想到了领主的使者把一具干瘦黝黑的尸体还给那个流浪术士的场面。也许还是具曾饱受折磨、皮开肉绽的尸体。他之前听过太多有关复仇者的故事,所有故事中“向神祈愿”的复仇者最终都只会得到最悲惨的下场。
“万一冠军的祈愿特别离奇该怎么办——不是普通的祈愿,而是让人畏惧的祈愿。”
“有多让人畏惧?”
“嗯……让冬天的月畔湖不再结冰,”阿莱特望着夕阳西下的方向,“让太阳从东边落下。”
拉尔夫被他逗笑了,“这就是你能想到最让人畏惧的事吗?”一些晚归的牧民侧过头看着他,他们两人并肩走着原本就挺引人注目。阿莱特感到脸颊发热,如果是妹妹这样嘲笑他,他就会扑过去捂她的嘴了,“不,不会有人许这种愿。祈愿相当于信徒为神祇赢下竞技场会获得的奖赏,实现祈愿的力量不会比信徒献给神祇的信仰之力更多一分。打个比方,竞技会的冠军并不能祈愿成为某个国家的国王,也不能让所有的海水沸腾起来,他们为女神争取的荣光不足以实现这么宏大的祈愿。”
“……那怎样才能拿到冠军?”阿莱特低声问道,“之前的竞技会冠军,他们都是怎么样的人?”
“映晖竞技会冠军已经连续三年都是同一个人,我离开映晖城时,城中正在筹办当年的祭典。倘若不出意外,今年竞技会的冠军仍会是她。”
“是谁?”
“缇香小姐。”
“她是术士?”
“我也不太明白。参与祭典竞技会的有神官也有术士,甚至还有一些枯种。映晖竞技会在城中举办,很多民众会去旁观术士们的争斗,这是映晖城中最重要的活动,每个人都盼着那几个月呢。但是,我在映晖城学习的时候,老师禁止我们旁观竞技会,她觉得这会让我们在修习时分心。”
阿莱特低下头,今日的种种遭遇和见闻缠成一团,沉沉积在他心中,他一时找不到头绪。他想起方才冰壳从湖面上浮起,自然之力汹涌而出的一瞬间,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悸,浑身被席卷而来的兴奋感充盈,那就是将某物控于掌中的感觉。现在他仍不敢相信那奇异的力量与他有关,一切就像做梦般不真实。他又回忆起葛嘉离开前看向他的眼神——戒备之中夹杂着恐惧,仿佛是一种无声的谴责。他之前从没被人投以这样的眼神,更何况是他的朋友。
“拉尔夫,你使用过神术吗?”
“使用过。”
“能在我面前用一次吗?”
拉尔夫让阿莱特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指拢在阿莱特的手掌上,他念了一句咒语,手腕上的圣痕亮起来,他将手移开,一个硬币大的小光球浮现在阿莱特的手掌上。阿莱特紧紧盯着那道光亮,不敢呼吸。
拉尔夫金色的眼睛一眨,光球忽然跳起来,打在阿莱特的鼻子上,幽幽熄灭了。
阿莱特许久没回过神来,“真漂亮。”他喃喃说道。
“这是光亮术”
“它用来做什么?”
“用来在夜间指路,或是让房子更明亮一些。我的小妹妹伊蕾塔——现在她应该长大了。她儿时格外怕黑,夜幕降临时,我只能点着灯在她房间里陪她到入睡。我学这个把戏,是想让她的房间在夜里更亮一些。”
两人继续踏上归途,阿莱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
“那……你用过法术么?”
“用过,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是不正确的。”
“怎么不正确?”
“已有无数悲剧证实,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忽然掌握了强大的力量,必然会倒向放纵。复魅带来邪恶,法术的出现放大了世人的欲念,给大地带来灾厄。归根结底,奇迹之力不该落到凡人的手中。”
阿莱特诧异地看着拉尔夫,心中感到一阵悲凉。一道冰凉的晚风向两人刮来,寒意钻进阿莱特的衣领里。他抬眼看向前路,似乎清醒了很多。这迷蒙的天色、寒冷的晚风,包括拉尔夫的出现都像是一种温柔的告慰,让他一时对自己内心的撕裂感视而不见。他本不该与任何一个神官和术士打交道,在拉尔夫将手伸向他时,他就应该出声拒绝。
“拉尔夫,我小时候常常会想到要是自己是个术士就好了。”
“你、你也会这么想吗?”
“不止是我,我的朋友们也都这么想过,特别是葛嘉。每当窗外电闪雷鸣时,她总是第一个跑到门外去,冲着灰蒙蒙的天空大喊,想要喝止阵阵雷声,如果雷暴没有如她所想一般停下,她就气得哭起来。梅瑞狄喜欢信使和们口中的传奇故事,那些故事里的枯种小子总会有一天觉醒血脉,踏上旅途。我的妹妹奈纳娅,她对寒冷有过人的耐性,这样的天气她也敢穿着单衣站在雪地上呢。她从前常疑心自己有术士血脉,非要我母亲告诉她生父是谁。”阿莱特回忆到这,忍不住想笑,“我是平凡的契奴之子,生活乏善可陈,如同肥沃这片土地的泥土,自由民才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这种幻想就是我们对命运最初的反抗,让我们相信我们是特别的——不是一个枯种,领主的契奴,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仅有独特的价值,甚至有掌控自然的能力。拉尔夫,你还记得镇子上是如何选择见习神官的吗?”
“记得。主教在成人礼上选出两位最为虔诚的枯种之子,与一位领主之子一同进入修道院。”
“我小的时候,几乎每一个身为契奴的枯种之子都希望能在成人祭典上被指定为修士。这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虔诚,而是因为成为修士是枯种之子唯一能摆脱契奴身份的机会。许多自由民枯种也希望成为修士,这是他们唯一能获取奇迹的机会,从前曾有自由民枯种试图在成人礼前贿赂神官而被吊死。那些有望被指派为修士的孩子很容易遭人妒忌,去年,镇上一个因格外虔诚而出名的姑娘在被选为神官后给人悄悄毒死了。”
“我完全没有听过这件事!既然知道了此事,我不会再让类似的事发生……”
“那你要怎么做?”
“将新任神官带到修道院内保护起来,直到他们刻上圣痕为止。”
“他们的亲人呢?”
“那就立下条律,一旦发现任何人因嫉妒残害神官之亲属——”
“仇恨是不能完全抹去的,拉尔夫,妒忌也是如此。在枯种之间,被选为神官、与湿种联姻会遭来最可怕的妒忌。为了得到奇迹,我们什么都能做。你不是枯种,体会不来这种感觉。”
“为了得到奇迹……”
阿莱特看了看拉尔夫的手腕,“在许多枯种的眼中,神术和法术没有差别,甚至可以互相替代,它们都是一种奇迹。只要有了奇迹,就能掌有权力,领主掌有统治的权力,神官掌有分配天职的权力。神术与法术唯一的不同,就是使用神术需要向神祇出卖信仰——”
“不是出卖!”拉尔夫急急反驳道,“我们选择信仰完全是出于自愿!”
“我没记错的话,过去主教只会在贵族之子中挑选见习神官,在枯种之间挑选见习神官反是术士统治沼原,信徒人数减少之后的事。枯种想要的是改变生活的力量而不是神祇的眼泪。既然神术能办到的事法术也能办到,定会有越来越多的人会选择放弃祈祷,成为领主的附庸——”
“不会的。”拉尔夫坚定地说,“这世上总有法术办不到的事,法术只是一种力量,永远无法给人以心灵的慰籍!阿莱特,只有选择信仰才能得到心灵的安宁”
“你不必向我传教,拉尔夫。我天生不愿去信仰,也不会为了奇迹妥协,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现在,我的心灵很安宁,”阿莱特笑道,“但不是你的神带给我的,是你带给我的。”
“啊”拉尔夫的眼睛里带着惊惶的神色。
“我要走了。”阿莱特说。他已经到了离家不远的地方,但他下定了决心,往后不再与拉尔夫联系,也不必让拉尔夫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他们最好在此分别。
“你住在这?”
“不,我要去见我的朋友。”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也可以在这里等你。”
“不必了。”阿莱特坚定地说。
他们在一棵月桂树下分别,阿莱特在夜风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琥珀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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