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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风来之一


“小梅!”

        梅瑞狄回头,看见阿莱特从层层叠叠的人群中挤上前来,一手拍上他的肩膀,在他身边站定。“你来得及时,”梅瑞狄说道,“最后一场戏快要开始了。”

        时值正午,数条红色长旗挂过镇中广场两侧的树梢和屋檐,将冬日亮得温吞的阳光切成大块。镇中广场人声鼎沸,几乎半个镇子的人都簇拥在广场边等待戏剧开场,许多阿莱特面熟的枯种孩子也挤在人群中。枯种之子们多换了一身新行头,不然也比平日打扮整齐得多,这是他们一年内除寒衣节外唯一一天能看戏的日子。领主佩姬·柯兰托尼奥年逾四十,眼神锐利却不逊青年人,她着一身深绿色的长袍,暗红色的短发向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正在南面一处石台边饮酒,一对甲胄护卫守在她身边。来自映辉城的戏团的六辆大篷车头尾相接停在广场西面,围成一个圆形,中央立起一根长木杆,一面巨大的蓝布拉过篷车,由木杆撑起,盖成帐篷的模样。

        石柱下司仪打扮的少女吹响长号,广场上的人群便渐渐噤声,一位褐色盘发的年轻姑娘掀开帐帘,低头走出。她脚踩一双软底黑鞋,身着一条紧身绒布蓝裙,额头上抹着一层银星草汁,这些粘稠的银星草汁风干后好似一层冠冕环扣在她的额间。姑娘站在广场中心,两手交叠放在身前,轻轻抬头——梅瑞狄被她的美震慑在原地,他倒吸一口气,全身的感情一瞬间有了新去处。

        “我的天呐……”

        “怎么?”

        “她真美啊。”梅瑞狄喃喃自语道。

        “那个祭司么?”

        那姑娘开始跳舞了。

        “是舞者。”

        “她怎么在脸上涂银星草汁?这不是止血用的东西么?”阿莱特恍然大悟道,“脑袋破了还要跳舞,真是了不得!”

        “你这瞎眼的白痴,”梅瑞狄由衷感叹,“不打一辈子光棍真是天理难容。”

        阿莱特愤愤地低声辩驳,但梅瑞狄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全心沉浸在那舞女的舞姿中。直到舞女舞毕,鞠躬离开,梅瑞狄还在想着她。

        “小梅,那个人是谁?”

        “那是柯兰托尼奥领主——天,你连领主都不认识?”

        “我指的是领主身边的姑娘,穿红裙的那位。”

        一位红发少女站在石台边,她身着一袭红色长裙,裙角垂下石台,是此处最鲜亮的颜色。她俯身将双手撑在护栏上,带着一副银面具,眼中含着一股高傲意味。阿莱特早早注意到了她,舞女未出场前,她一直在石台后方的棚子里与人下棋,他在走过那处时听到了她与对手谈论棋局的私语,她的声音脆生又坚定,阿莱特忍不住多注意她几分。

        “你问她?”梅瑞狄狐疑地看了阿莱特一眼,“你怎么在意起这些事情来?”

        “就是问一问。”

        “这要扯到你最不关心的那些事。”

        “经文?”

        “是术士的风俗。”

        “说吧,小梅。现在我很有兴趣。”

        “那姑娘是前任领主和他妹妹的女儿,名叫耶里达,之前随她父亲在夜玉城居住,这个月才到烛泪镇来。”

        “什么妹妹?”阿莱特茫然不解,“什么?”

        “哈,我说了这种事你不高兴听……术士的施法能力来源于他们身上的潮鸣血脉,一旦与枯种通婚,后代的施法能力便会大打折扣,就算是与异族术士通婚也有生出湿种孩子的风险。为了保持血脉的纯度,不知那一个天才想出了血亲通婚的妙计,上一代领主布兰特利·柯兰托尼奥便是娶了他的亲妹妹,耶里达小姐即是这对兄妹夫妻的长女。我父亲缴过五次庆生税,可领主只有两位嫡子,血亲通婚的苦果——那些疯子或傻子会在成人之前被处理掉。这是我从小琴那听来的,为了维护血脉,也为了不让枯种揩到他们高贵的血,术士会将死去族人的尸体烧成灰烬再制成焚香,死婴也是如此。”

        阿莱特的脸涨红了,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奈纳娅,感到一阵恶心,就像有只黏糊糊的手一路探进他的胃里,现在他后悔主动打听这件事了。

        “半年前,布兰特利领主于夜玉城被刺杀。镇中举行了新任领主的接任仪式——你还记得吧?接任者便是佩姬·柯兰托尼奥大人,布兰特利领主的小妹。那天新任领主宣布降税,令人从镇上的酿酒厂运来足足六十七桶麦酒,镇上所有男孩一夜之间都变成了醉汉。”

        阿莱特的确记得那件事。他与母亲接到领主的谕令,连夜赶到镇中,与别的契奴工匠一同架起长旗,搭建接任仪式用的长桌与布道台。他和母亲忙了三天四夜,一旦松懈便会听到督工的呵斥声,照督工所言,这种神圣的祭台一般不得由契奴之手搭建,但那时事情紧迫,不得已才将契奴从镇外召来。那几乎是他生命中最劳累的几天,祭典当天,他在太阳升起前就离开了,因为契奴不得出现在如此神圣的祭典上。

        “她、佩姬领主不、不结婚么?我记得你的——格雷琴小姐是她的女儿吧?”

        “噢,佩姬领主年轻时曾到羽冠城求学四年,回到沼原时小琴已经两岁了。小琴的父亲要么死了,要么是身居高位的枯种或神官,否则不会连布兰特利大人都拿他没办法。至于结婚的事,依照沼原秘法之律,领主家族中除家主与嫡生的头胎子外不得带家族姓氏结婚,佩姬领主——倘若她不是领主,或许我们还得称她为小姐——是家中幼女,自然没有带姓氏结婚的权利,除非她与出身家族断绝一切关联,将姓氏摘去,以普通自由民的身份下嫁。”

        “这样不好么?”

        “真好,小莱,真适合你。你这样傻兮兮的家伙,最适合做术士的女儿。”

        阿莱特摸摸鼻子,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已经习惯了忽视梅瑞狄的调笑,毕竟他又不可能像对勒罗伊或葛嘉那样一拳擂在梅瑞狄背上——这连渔桶都提不动的家伙有严重的痨病,万一他一口血吐在地上该怎么办?

        “佩姬大人不愿出嫁,是在等待成为领主的机会。”梅瑞狄抬头望向站在侄女身边的佩姬领主,她仰着头,身姿提拔如竹,“秘法之律与枯种之律于四百年前由梅耶大师制定,为的是确保沼原的每块领土都控制在术士的手中。依照秘法之律,沼原领土须由领主家族嫡出的有术士血统的头胎子继承,前任领主去世时他的两位嫡出子,耶里达小姐与伊蕾塔小姐均无法接任领主,领主之位只能由佩姬大人继承。”

        “噢。”阿莱特似懂非懂地点头,他还想再问几句,可梅瑞狄的声音忽然断了。广场中央,那舞女散下长发,换了一身白袍装扮出场,梅瑞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这幕剧名为燃烧的铜鹤,是由神话改写,阿莱特在没到马背高时就已看过。冬青之原的羽灵世代受人类奴役,奴隶铜鹤带领羽灵族人反抗,与远渡而来的涡种结盟,将人类驱赶出冬青之原,铜鹤亦被奉为羽灵冬青一支的女王。铜雀是铜鹤的胞妹,银狐是被涡种推举坐上领袖之位的平民之子,两人相爱成婚。婚礼当夜,女王铜鹤失足摔死,本该接任王位的铜雀,却甘愿把王位交给众望所归的丈夫。

        寒衣之夜,铜鹤的鬼魂于月下现身,向铜雀道出真相:她并非失足摔死,而是被新王银狐谋杀。铜雀决心向丈夫复仇,她佯装臣服,将一把权杖的中心挖空,里面藏起一把淬毒匕首。第二天,她将这把权杖献给银狐,银狐不相信妻子,让身边的三位司铎检查这把权杖,可三位司铎有愧先王,并未拆穿。正当铜雀从司铎手里接过权杖,交给篡位的丈夫时,铜雀从权杖底部拔出淬毒的匕首,捅进银狐的胸膛。

        一个带着银色狐狸面具的褐发青年出场,与舞女共舞,他们的指尖几次相触又分开,久久没有交握。梅瑞狄看得很入迷,阿莱特却心生烦闷,他不喜欢文绉绉的对白,对这些磨人的桥段亦无好感,而是在意演员们使剑争斗的场景。很快,三位司铎打扮的伶人围上前来,将“铜鹤”手中的长杖传看一番,又交还给她,最后,“铜鹤”欲将手中的长杖递给“银狐”——

        “吾之徒,吾友……”饰演银狐的伶人低低出声,阿莱特这才惊觉那神采英拔、举止大方的伶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少年,而是领主的女儿假扮。

        没待阿莱特回过神来,“银狐”已将手中的长杖举起,正当他要开口宣布冬青之原将在众神注目下独立时,“铜鹤”忽然扑上前去,拔出权杖内的匕首,向银狐刺去。她的匕首堪堪划破“银狐”的皮肤,两边侍卫将她擒住,摁倒在地。“银狐”愤怒地宣布当以叛国罪将妻子斩首。

        最后一幕,银狐中了匕首上的剧毒,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下令全城自焚。在通红的幕布下,冬青城的民众互相喂食罂粟。

        戏剧结束,伶人们携手谢幕,“银狐”将狐狸面罩摘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四周观众纷纷惊呼出声。耶里达转身抬手引向佩姬,“这出剧幕献给我的血亲,亦是现今领主佩姬大人。”又回身朗声道,“自我父亲去世后,我的血亲在我尚且年少时为我和胞妹守护家族沃土,只要我心中良知未泯,定会与胞妹尽力报答这份恩情。”

        “爱侄不必客气,”佩姬淡淡道,“守护领地是我身为领主的职责所在。”

        “您说得对。”耶里达向佩姬微微欠身,“既然如此,我将在竞技会后的寒衣祭典中再次演出此剧,权当是我与胞妹报恩谢礼的开端。”耶里达回身朝众人行了一个花哨的伶人之礼,她的女伴挽起她的臂弯,两人快步退场,在身后一片渐起的喧腾声中隐入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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