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少言陋室为己志,老为丈夫却愧颜
书院子弟可不知道文圣像内陆昂和朱子的对话,他们仅能看到倒头昏睡的陆昂和脊背挺拔的曾顺之的对比,纷纷觉得曾顺之过了第三考才是应该的,若是陆昂倒头睡的姿态能过三考,那才是笑话。
浩然气所铸的画面中,曾顺之身子微颤,长吁一口气,晃着脑袋从文圣坛走下。坛下所有贤者早已写完策论,除却曾顺之和陆昂外,再无一人评得甲等以上。
待曾顺之走出文圣殿,王平连忙上前搀扶,问道:“如何了?有所获吗?”
曾顺之先是朝着王平拘礼,随后再朝嵩阳四老拘礼,说道:“弟子不才,未曾得到文圣传道,但亦有所获,五年之内定可直入大儒。”
宋褎耳上前扶起曾顺之,满是欣慰的笑容,说道:“不错,有所感悟便好,往后更需下苦工,切莫学那陆昂,明明天资卓越,却在文圣坛上鼾睡。”
曾顺之见宋褎耳义正言辞的痛诉,心中哭笑不得,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直到柳召亭走至身前,他才拘礼道:“柳老,我下坛之时,朱子在给陆兄授教、解惑。”
柳召亭本来都心灰意冷了,听到这话脸上泛起红潮,伸手紧握住曾顺之的两肩,激动道:“当真?”见到曾顺之庄重地点头,柳召亭心中郁闷一扫而空:李纹的儿子,怎会是平庸之辈?
众弟子哗然,看着不着调的陆昂竟能得朱子亲授,让人内心唏嘘的同时,又升起羡慕。宋褎耳的面色一僵,气得拂袖,负手站在台上一声不吭。
天地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气走游龙、声若垂丝: “宋靡同,给我一个解释!”
众人纷纷回首看去,入眼是一个穿着破旧衣衫的中年人牵着一个吃着糖葫芦的小女孩徐徐走来。
吃着糖葫芦的陆霜众人可能不认识,但宋禾的样貌书院弟子哪怕没亲眼见过,亦在书上听闻:夫子着白、衣蒙尘,腰微偻,麻布为黔,步如磐石,手可平秤,身有糟粕,气质脱俗。
这段是书中所写,凡书院子弟,谁人不曾臆想过这位嵩阳第一书生的样貌。
沈萱在白鹿书院读书时,最佩服的有两人,一是闻道碑上的女夫子,二便是嵩阳书院的宋禾。宋禾不慕仕途、不恋名利,曾一人阻惊天浪、拦住黄河水,让幽、豫两州的百姓免受洪涝,助秦量治黄河。
功成之后,拒绝昭天帝所赐的伯侯爵位。曾有史记,太子王晏派人来招揽宋禾,却在书院寻不到他,稍一打听才得知宋禾住在嵩山的山野之间。太子良善,更是亲往嵩山拜访宋禾。正逢谷雨时节,宋禾在水田中跟山庄的农夫一起插秧,硬是将太子王晏晾在一旁三个时辰。乃至入夜、田事告落才拜见太子,邀太子王宴留宿山野,两人相谈甚欢。
后来天下便流传出一句俗语“挽袖系腰插秧苗,不为山河为农忙”。
众弟子为其让路,宋禾牵着陆霜一路走到石阶下,宋禾蹲下身子摸着陆霜的脑袋,轻声道:“踟蹰,去你萱姐姐那,先生要处理一些事情。”
陆霜鼓着嘴,嚼着糖葫芦应声答应,随后一路小跑道沈萱身边。
宋禾朝着另外三位大儒拘礼,随后看着台上的宋靡同,问道:“宋老,你身上的佛门道韵是怎么回事?“
宋褎耳皱着眉头,对宋禾训斥道:“宋禾,为何不拜见你宋前辈,众弟子看着,你身为嵩阳首席弟子,岂能失了礼数?”
宋禾环视了周遭的众人,朝着宋靡同微微拘礼,再次问道:“宋老,是晚辈失礼了。不知能否告知,你身上的佛门道韵究竟为何?”宋禾问的平淡,但心中沉重:嵩阳四老皆是自己的长辈,自己更是四老一手调教出来的,宋靡同更是待他如己出。
柳召亭看不下去,从台下走到宋禾身前,压低声音问道:“有什么事情要在此地问?文圣目下、弟子睽睽,你便是有事情同宋靡同说,回头私下来寻便是。”
宋禾摇摇头,绕开挡在身前的柳召亭,左手扶起衣摆,双膝跪下,朝着宋靡同叩首:“弟子宋禾,最知夫子品行,仁、智、勇皆纳于心,夫子曾教小子不忧、不惑、不惧,弟子牢记于心。敢问夫子,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你可教我否?”
宋靡同看着这一幕,却不言语,他走下石阶,伸出左手扶起宋禾,严肃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老夫不许你跪,何况我已是有罪之身。”
下一刻,人群最外围出现躁动,随后一个项链的声音传来:“宋靡同,先生为你弟子,不可妄言你之过,便由我等待劳。”
王协从人群中走出,他可不介意开罪嵩阳书院,将身染佛性的弟子手中的绳子解开,朝着宋靡同问道:“这些人你可认识?皆因你的佛经而变得不人不鬼。”
弟子间顿时喧闹起来,若非有夫子拦着,怕是已经有弟子上前指正了。
徐登手中握着一张纸条从后边走出,念道:“李大陵,一年前闭门造车,后来就鲜有弟子知其踪迹;张明飞,书院记载死于治理黄河水患;贺三丰,下山游历半年未归;杨肆为,闭门半月有余;其余人我调查不出名讳,弟子四年算一批,今人不识旧人。这些人,你宋靡同可认识?”
话落,高台忽然上传来一声高呼:“江鸣!江兄!你——你还活着!”
庄由从高台上急冲冲下来,跪倒在一个上了年纪的异人前,两行泪涓涓直流:当年江鸣和自己一起考入书院,一同练出浩然气,一同修得玲珑心,一同结业当得书院夫子。
五年前从宋褎耳得知江鸣的死讯,说是“带弟子出去游历死于奎树大妖之手”,本以为生死两隔,如今没想到在此相见。
那人披肩散发、棉衣破旧、满身污垢,一幅浑然不认得庄由的样子,口中喃喃着几句旁人听不清的佛经,双眼空洞,只是眼眶之中两行泪止不住地往外灌。
庄由看此,哭得更是惨烈了,双手紧攥着江鸣的破旧棉衣,脑袋靠在他的胸脯上,只有昔日同窗的心跳声让他尚有些安慰。
再有十余位夫子从人群中走出,颤颤巍巍地认着如今已是面目全非的弟子,内心不知是何滋味,与弟子一别不过一年半载,他们怎会到如此境地,他们可无一不是天资卓越者,都是夫子们的心头肉、衣钵传人。
几位夫子领着自己的弟子,在宋靡同身前跪下,叩首:“老师为何下此毒手,您如此行径坏了多少好苗子,你宋靡同这般为,我等不配为您弟子,请老师将我等逐出门下!”
宋禾跪于地上向宋靡同拘礼,恳求道:“老师,你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所有的异人可都是嵩阳书院自家的书生,他们是自家夫子的心头肉,难道不是老师心中的?弟子叩首,再三拜之!”
此话一落,围观的其余夫子和三千弟子齐齐跪而叩首,以谢师恩,但求师悔!
“老师,弟子信你,但今日所见让弟子如何信你——,弟子愚钝,求师赐教!”宋禾再次叩首,脑袋重重落到青石上,留下一道血痕,“弟子并非逼迫老师,若是老师不愿开口,弟子亦不强求。”
柳召亭和范思伯说不出话来,连宋厚之和张顺国也是屈身拘礼。他们只能把目光投向宋靡同,说道:“文圣在上,宋靡同!你瞧瞧这些因你叩首的弟子们,他们甚至没有责备于你,只是在求你忏悔……,你舍得吗?有什么事情,是不能与我们明说的?”
宋靡同身躯颤抖,面容苦涩、哀痛,整个人仿佛憔悴了不少,掩面而流:“你们莫要跪了,老夫有愧。我从未强迫过他们,是他们自己来寻老夫的,那些佛门典籍就藏在空林寺的弥勒佛下,里边还藏有九条佛门大道,他们说要替师探道、研读佛经。是我一厢情愿,酿成大错。”
徐登同王协相窥一眼,从异人中找出被佛性侵染时间最短的扬肆为,朝着宋靡同说道:“是与不是,你宋靡同说了不算,得让为你所害的人说。”
随着徐登将一丝气运打入扬肆为体内,扬肆为的眼中恢复了不少清明。
扬肆为扑腾一声跪倒在自己的夫子面前,以头叩首,满脸热泪:“弟子愧对夫子,求师父责罚!”
那位夫子搀扶起扬肆为,抹掉他眼角的泪,说道:“好孩子,不哭,跟夫子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扬肆为起身,朝着周围所有人拘礼,说道:“宋老说得没错,是我主动去寻他的,至少我是如此。此事与宋老无关,他其实很关心我等,说‘若是坚持不住,可以放弃’,是我们被佛性迷了神智,明知道自己能力不够,却如飞蛾扑火。”
忽然,宋褎耳出现在扬肆为面前,一巴掌拍下去,怒喝道:“你等心术不坚,为何要强撑,读读佛经也就罢了,大道岂是你等能沾的,如今害得宋靡同陷此困境。”
扬肆为一时愣住了,一幅难以置信地样子看着宋褎耳,张着嘴想说什么,最终却没说出口。扬肆为低下头,沮丧地垂下手,仿佛失去了一身的精气神,磕头道:“弟子有错,请夫子责罚。”
柳召亭和范思伯皆是长松一口气,事态总算没有恶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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