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8章 那年那月铁木社
铁木社就在屯西一处高岗处,与屯子隔着一条大沟一一这条大沟是屯里人年年取黄土形成的。黄土粘合性强,是脱坯、盖房、抹墙、垒院墙必备的原材料,经年累月的挖掘,就形成了这个沟。有了这个沟,铁木社就与屯子隔离开来。毕竟,这个铁木社是公社的一家企业,高高在上,只不过落地我们屯而已。
铁木社,当然与铁和木有关。与铁有关的是铁匠炉,一缕一缕的蓝烟,爬过房脊,像一列奔跑在玉米林中的蒸汽火车。铁匠炉内,放着台钳、砧子、钎子、不同型号的铁锤和一缸清水。呼哒呼哒的风箱,一收一缩,吹着炉膛里的煤,烧着埋在煤里的铁块、贴条和半成品。几个铁匠光着脊背,扎着帆布围裙,不时从红彤彤炉膛里用铁钳夹出铁块铁条,放到砧子上,有年轻的铁匠抡起大锤、年长的铁匠操起小锤,一大锤,一小锤,"叮当”“叮当”“呼哈”“呼哈”轮番敲打,仿佛一幕编排有序的拉场戏,也像一场唯麟啪啪的疾风骤雨。
年轻的铁匠就是我的大哥。
那时,大哥高中毕业,正赶上全国恢复高考,满怀信心想考上大学,离开地垄沟,可连考了两年,没有金榜题名。大哥很沮丧。巧了,公社那一年在我们屯西建起铁木社,四合院,有铁匠炉、木匠铺。大哥就被招进铁木社,成了铁匠学徒工。别看是学徒工,可在农村那是被高看一眼的,因为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遭受日晒风吹,穿上劳动
布工服,戴上了白手套,早九晚五,踩着点上下班,是工人了。
铁匠炉的主要产品是马掌、马掌钉、锄头、镰刀、二齿子、四股叉、洋镐……就是凡事干农活用的铁器,铁匠炉都能生产。铁匠炉的门前,用粗壮的木头,竖起一个“门型",是用来给马、驴和骡子挂掌设施。只见大哥和他的师傅老毛头,熟练地把马牵入“门型",快速用手腕粗的棕绳,一道道将马固定在“门型”里,然后逐一拽起马的蹄子,用铁钳拔下蹄子上磨薄的铁掌和铁钉,用烧红的烙铁,放在蹄子上烫平,接着用一把磨得飞快的短把镰刀,一刀一刀修剪不规则的蹄子。烙铁在蹄子上刺啦啦地冒烟,一种焦糊却有着香气的气味,立马荡漾开来,让围在四周等待捡拾马掌马钉的我们这帮小孩子,没少贪婪地吮吸。
给马挂掌这一套动作,别看简单,可没胆子和经验,也是不好完成的。胆小的,遇到烈性马,翻蹄亮掌,是要挣扎一番的,有的铁匠前拉后捎,哆哆嗦嗦,整半天也整不服,一身汗就下来了;还有的躲闪不及,被马踢伤。尤其钉马掌时,是要掌握恰当分寸的。弄不好,就会钉偏,外形不好看。离蹄边近,容易豁掉,不抗造,太往里,就很容易钉到马蹄子的肉里。那可是大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事故,不仅废了马掌钉,还会弄痛了马腿。马是要休息一段时间,养好了马掌钉伤,才可以再用。在那个大牲口紧缺,且是犁地驾车主角的年代,挂掌伤了马,挺间後的,车老板心疼马,会嘲笑挂掌的铁匠,更严厉的是会受到师傅的责骂以及被扣工资。
大哥就没少挨师傅的骂。他哭过、彷徨过,想放弃过。可大哥终了没有自暴自弃,而是眼含热泪,刻苦钻研,用模型苦苦练习,没到三年,就成了师傅老毛头出类拔萃的门生。他勤快,扫地、打水、倒料……样样跑到前面;他抡锤,稳、准、狠,火候掌握有分寸;他打的镰刀,钢口恰当,淬火时间正好;他修理的马蹄圆润、挂的马掌瓷实抗用……成了远近闻名的“秦铁匠"。
那时全国大炼钢铁尚有余温,铁木社也不甘示弱,堂吉诃德似地支起炼钢炉,与翻滚的铁水决斗,翻砂出的犁铮、铁锅、炉算子,技术不过关,脆如核桃酥,出炉就裂纹掉渣,根本不能用。见大哥手巧、聪明,领导就把他从铁匠炉调到炼钢炉,并派到大连去学铸造。两个月后,大哥回来了,给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大哥带回了很多我们见都没见过的水果,我们一连朵颐了几天,满嘴洋溢着大鸭梨小苹果的香甜,令屯里的小伙伴十分艳羡。铁木社的铸造,终于没有成功,一堆堆废铜烂铁,冒着缕缕蓝烟,围在茕茕独立的炼钢炉旁,仿若是在祭旗。
在铁木社期间,大哥还干过车工,车出的波浪槌子、蜡台、擀面杖,街坊四邻都竖起了大拇指,夸大哥的手艺头子了。大哥还干过焊工,焊的火炉、灶台、铁栅栏,被各家各户一直使用,而谁家的四股杈、耙锄子、镰刀、二齿钩折了把、断了齿,会一副讪笑,来求大哥焊接。大哥就在焊花闪烁的铁木社大院,铺展着手艺,人生的得意,如满地的土豆花似地荡漾开来。
后来,父亲为大哥争取到一次当兵的机会,客都请了,就差穿上军装戴大红花了,愣是让母亲哭黄了。母亲说,那老鬼(指我父亲)不顾家,我指望不上,好歹小军(大哥小名)熬大了,还靠他撑家哩……命运就是这样波诡云谪,凭借大哥高中文化,一米八的个头,又长得周正,在部队转干恐怕没有问题。而转了干,留在部队,就等于有了大出息……失去了那次机会,大哥偷偷跑到公社大院,望着送兵的大敞篷卡车跑远的影子,泪流满面。自此大哥始终没有脱离农民的标签,就是后来生意从大小兴安岭,做到南方各地,又破产回到原点。可大哥从来没有提起那档子事。而母亲说起,总是带有几分惭愧,哀叹连连。
离开了公社铁木社,大哥的心不安分了,他开始到镇上给倒腾木材的老板打工,摸清了买卖路数后,大哥就自己尝试当老板。父亲母亲就是冲着大哥的生意,去的天津。那时,靠着大哥的机敏和敦厚的声誉,扑奔大哥去天津打工的三弟三弟妹一家也一样丰衣足食,日子过得温馨从容。可灾难突然降临了,三弟妹的生命被一辆醉酒的面包车洗劫而去,三弟那刚刚升起的希望之火,就在那个黄昏渐渐熄灭了。三弟精神萎靡,一时不能自拔,父亲母亲也一夜间鬓生白发。但他们还是像两棵大树一样,陪护着三弟和侄儿来到大庆,搀扶着他们开始新的生活……而此刻,我尚未从罹患重疾中走出来,心里像飘着的气球,忽又传来大哥被生意伙伴绑架,生死未卜……
时光恍然而过,可回忆却不只是大哥在铁木社的英姿勃发,还有岁月的沉重与微光,更有对生活的感悟与感恩。
今年春节,人近六旬的大哥,拖着脑血栓后遗症不听使唤的双腿,回到了老家。那个铁木社已经变成了机械加工厂,生意红火……看着看着,大哥的眼泪就下来了,“四十年了,变化太大了……”
是呀,无论春风得意,还是命运多舛,大哥从来没有向命运低头,也从来没有一句懊悔,他常说的是“感谢生活,感谢那些经历”。我想他的内心深处,一定还亮着那膛燃烧的炉火,响彻着铿锵的打铁声。
(刊发于2019年3月22日《黑龙江日报》,2019年4月12日《中国石油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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