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你大爷的
罗南喜欢下雨天。
可是阴雨连绵半个月,在这个深秋时节,完全是另一种心情。
你大爷的……
细不可闻地暗骂一声,罗南紧了紧身上裹着的斗篷。
祖庵人坚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墙角、屋檐下、路边草丛……石雕木刻的神像大大小小,随处可见。
罗南斗胆发泄了一句,打心底还是有点心虚的意思。
万一真的被执掌天象和风云雷霆的天神惦记呢?
同行的少女缇娜也裹着斗篷,心事重重地低头向前走,小嘴几次微启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上又吞了回去。
牛毛细雨被冷风斜吹,飘落在她巴掌大的清丽脸蛋,打湿了的刘海紧贴着额头,看起来有几分狼狈。
精致小巧的鼻子和脸颊已经被冻得白里透红。
在焦灼中继续走了一刻钟,缇娜吸了吸鼻子,终于开口。
她咬着红润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罗南,你说我会成功‘启灵’吗?万一……我是说万一没成,那该怎么办?”
缇娜有着甜美好听的嗓音。
罗南听出她话音里的颤抖不安。
启灵失败不仅意味着无缘触及非凡,也意味着低人一等。
缇娜此时承受的压力之大,做为过来人的罗南深有体会。
“你还记得吗?”罗南说。
“老费舍尔说,启灵的成功率是六成,不分男女。”
“他的意思是平均每十个人有六个可以成功启灵,成为炼气士。”
“启灵的成功率高达六成,不过……”
路过铁十字街区的十字路口,接连出现四辆车头挂着防风马灯、车厢上有游骑旅浮雕徽记的双轮军用马车在两人面前疾驰而过,打断了罗南的话。
“不过什么?”
望着车马由西向东远去,缇娜抬头问。
她的兜帽因为这一抬头而后翻,细雨随风而至,扑打在她脸上。
罗南从斗篷下伸出一只手,替她把歪掉的兜帽摆正,续上自己没有说完的话:
“至少有一半自由民没有去过宗庙启灵,更别说那些还没转正入籍的贱民。”
“临水集的炼气士只是少数。往菜市场转一圈,一百个人里面都未必能找出三个炼气士。”
“很多人连去寺院‘洗尘’的资格也没有,从出生就注定是个凡人。”
“这些你是知道的。”
缇娜听得很仔细。
她知道罗南说这些的用意,可心里并不因为这些干巴巴的、好听又残酷的数据感到轻松。
这时。
罗南扶着自己的兜帽转过身去,两膝往下一弯,纵身一跳,像一枚出膛的炮弹似的,飞跃前方被马车轮子轧出来的一片水洼烂泥,稳稳当当地落在对面。
这片积水严重的烂泥地宽达二十多步,像个粪坑一样横在街心,挥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一般人使出吃奶的力气,跳出十步远,就顶了天了。
缇娜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不敢托大,自觉地低头向西绕行。
这一绕,让她多走了上百步。
原本就心绪不宁的少女更是恼火。
罗南站在原地看着她捂着鼻子和嘴巴走来,脸上泛现一丝追忆的神色,口吻一变,像个长辈一样语重心长地说:
“家里的条件还算过得去,温饱已不成问题,不至于像流落街头的‘跳蚤’那样,单单为了活着就拼尽全力。你还小,赚钱养家这种事不用你来操心,别想太多,平白无故地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注1)
“嗯哼。”缇娜赶到罗南身边,无聊地应了一声。
“炼气这种事枯燥又无趣,费时费神还会折寿,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失控,暴走。绝大多数炼气士耗尽一生心血,入定清修苦练,直到死的那天还停留在初入非凡的‘织雾’境界。”
“嗯哼。”
“万一今天没成,也不是什么坏事。”
“嗯哼?!”
“时代变了,抓住机遇的家奴和跳蚤也能翻身,何况我们生而自由。除了炼气修行,我们还有很多事可以做。只要走对路,以后的成就完全可以超越那些一辈子都停留在‘织雾’的炼气士。”
缇娜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没好气地回嘴:“把我说得好像不可能成为炼气士似的。”
罗南不以为意地说:
“启灵仪式的结果没法预料,尽量降低预期吧。”
“你们鞑靼后裔的身体素质天生比祖庵人强悍,洗尘之后,只要接受充分的、正确的体能训练和格斗训练,只要手里有把像样的猎刀,就能正面单挑山里的猛虎和大棕熊。”
缇娜嘟嘴埋怨:“库巴,哪有你这样安慰女生的?”(注2)
罗南嘴角微扬,浅笑着说:“六年前,我启灵那天清晨,罗西塔就是这么对我说的,除了最后那段话。当时也是这个路口,罗西塔站在我现在的位置上,而我……”
缇娜眼睛放亮,抢断罗南的话:“你站在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
罗南点点头。
缇娜大喜,“是不是预示着,我也会像你一样成为高手……呃,准高手?”
罗南摇头失笑,“这可不一定。当时天晴没下雨,我和罗西塔天亮才出门,在这个路口搭上了马车。”
缇娜眉眼间的笑意飞快消散。
跟着罗南并肩沿着十字南路无声地走了一阵,缇娜发出感叹:“真羡慕你有一个那么厉害的、同一个爹妈生的嫡亲姐姐。”
罗南犹豫了一下,委婉地说:“拉杰老哥也挺好,他非常乐观。”
缇娜被罗南对拉杰的评价逗得噗嗤一笑。
但她立马又板着脸,闷声嘀咕:“乐观算哪门子优点?”
“他……算了,当我没说。”
罗南放弃为拉杰辩解。
缇娜满意地笑了,“哼,我就知道你也挑不出他的好。”
罗南保持沉默。
在他的记忆里,缇娜同父同母的嫡亲兄长拉杰先生确实很浑。
曾经死皮赖脸跟着后街的工匠师傅们套近乎,貌似什么都懂一点,其实什么手艺都没学成,唯独学会了抬扛,常常把人气得冒烟。
所以老是被他的暴躁老爹提着擀面杖满大街追着打。
直到通过罗西塔的考核,以随行杂役的身份正式加入三叶草商队,见过生死,他的习性才有所改观。
提起自家那个不靠谱的兄长,缇娜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一边低头赶路,一边抱怨:“明知道我启灵的日期,去青石港之前还用‘长生天尊’的名义发誓,说一定会赶回来陪我去宗庙。可现在倒好,连个鬼影都没见着。”
在我们祖庵部落的地界用住在荒原的神明起誓,显然是不做数的……
罗南腹诽了一句。
随即低笑了一声,语气寡淡地说:“临水集到青石港路况很复杂,这些天一直下着雨。商队延期未归……总之,这种事怪不得他。”
“我不管!等他回来,我……”
缇娜张口半天也没想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对策,倒是想到一个自觉得很有趣的玩笑话,顿时眉开眼舒,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
迎着罗南投来的狐疑目光,缇娜咧开嘴,露出满口小白牙和狡黠的笑颜,俏皮地说:“你要是真觉得他好,我可以把他白送给你。”
这个笑话太幼稚,一点也不好笑……
罗南把脸转回去,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拉低兜帽假装没听见。
少女甜甜地说:“我就知道,你也觉得拉杰很烦人,对不对?”
“……”
拂晓时分,天色昏暝。
稍微远一点,就只能看见密集交错的屋舍楼房的轮廓在灯火和升腾的冷雾中若隐若现。
隐隐能听到猪羊的凄惨嚎叫,从屠宰场方向传来。
下雨的冰冷天里,贩夫走卒照常忙碌着。
有的赶着毛驴,有的驾着骡车。
通往莴苣和肉类市场的路上,罗南和缇娜见到好几个挑着箩筐或者推着两轮车的熟面孔。
一个个行色匆匆,只为了在市场占个好位置。
此时也快接近城里的高塔哨卫和巡防士兵换班的时刻。
东市的面包店、奶酪店、小饭馆以及少数供应早餐的旅馆和酒馆泄出来的灯光,加上临街的墙上和屋檐下挂着的防风煤油灯,把门窗前铺着碎石的街道照得通亮,方便了早起的路人和卖蔬果、熟食的流动街贩。
各种炖菜和蔬菜浓汤的气味穿透橱窗,散逸到街头,交织在一起,融入被细雨洗漱的冰凉又清新沁人的空气里,钻进鼻孔,让人由衷觉得欢快。
缇娜有所感触,心里的压力稍微减轻了一点。
罗南却停了下来。
在路过风信长街、门扉半掩的三脚猫旅馆时。
…………
注1:跳蚤,临水集市民对贱民的一种口头俗称。
注2:库巴,荒人(俗称沙民,含鞑靼一族)所使用的吐火罗语中傻瓜笨蛋的发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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