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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三脚猫


缇娜暗叫不妙,一个箭步冲上前,张开双臂,气势汹汹地横在罗南和三脚猫之间:

“你已经在家吃过早饭,包里还有两块葱油煎的韭菜蛋花馅饼,就别惦记啦!”

“你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就生气啦!”

“哄不好的那种!!”

罗南并没有被吓到。

他二话不说,双手直接伸到缇娜腋下,挺直双臂,将她提起、平举、横移。

在罗南手里,这个身高一米六、体重一百磅的十四岁少女简直像个棉絮填充的布偶。

而且仿佛中了定身咒似的,全身僵直。

将挡住自己去路的少女重新放置,罗南搁下一句“时间还早”,大步朝旅馆门廊走去。

原地呆愣两秒,缇娜“活”了过来,疾步追上前,用双手强行拽着罗南的一只胳膊,咬紧牙关,使出一身蛮力阻止他接近三脚猫。

却反被他毫不费力地拖到了门廊下的台阶前。

罗南借用三脚猫的砖砌台阶刮蹭粘着鞋底的烂泥,一本正经地说:

“今天轮值主持启灵仪式的司祭神官是罗琳大人。”

“她有赖床的坏毛病。”

“天色亮透之前,她是不会起床的。”

“即便起了床,她也得吃早餐。她用餐的速度比老费舍尔还要慢。”

“现在就赶去宗庙,我们至少要在偏殿等候一个小时才能见到她。不如进去吃碗糊啦,等天亮了再出发。”

缇娜没好气地白了罗南一眼,死死抱着他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你这话说的……说得自己跟山上的神官很熟一样……你也就只比我多去过一趟宗庙……”

罗南嘿嘿一笑。

金蚕脱壳似的卸掉斗篷,把自己的胳膊从缇娜手里挣脱出来,轻快地跳上台阶,钻进旅馆去了。

缇娜气得跳脚。

却拿罗南毫无办法,只能嘟嘟哝哝,一边忿恨抱怨,一边效仿罗南蹭掉鞋底的泥土。

……

投宿的房客还没起床活动。

正厅里空无一人。

刚一进门,罗南就冲着后厨方向礼貌地叫囔:“谢丽儿夫人,两份糊啦,一份不要撒葱花,谢谢!”

很快有人回应,沙哑的声音从后厨传来。

是位女士的声音,带着点火气。

这位在后厨忙碌的女士告知罗南刚起锅,叫他再等会儿。

缇娜跟在罗南身后走进三脚猫。

将两件斗篷挂在靠近门口的砖墙上,绕过大厅里的桌椅,和罗南一左一右,并肩坐在壁炉前的一条实木长凳上烤火取暖。

木柴燃烧挥发的木香和烟火气稍稍冲淡了旅馆内混合着浓重酒气的陈年酸腐味。

缇娜没法像罗南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封闭自己的嗅觉。

做为一家有四十年历史的老旅馆,大厅内的每一块地砖无疑都被酒鬼的呕吐物玷污过。

在缇娜眼里,因为天冷久未开窗通风的三脚猫就像一个腌酸菜的臭瓦缸,这里的每一块地砖都像在臭瓦缸里泡太久变了质的老酸菜,斑驳的墙壁也被熏得发臭。

此时。

墙上的烛台有好几处没有点燃,大厅内的光线很不足,边边角角一片昏暗。

旅馆房间的隔音效果也不是很理想。

罗南和缇娜进店后弄出来的动静惊扰了不少人的好梦,招来一阵粗鄙的问候。

有的还是隔着地砖从地下室传来,声音幽扬沉闷,听起来像是闹鬼。

带头开骂的正是三脚猫的老板戴维斯·烈酒。

罗南记得他的独门老烟嗓,在他问候自己时微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

缇娜肚子里的闷气还没散尽。

她冷着脸,一言不发地把自己背着的单肩扁平布袋挂在罗南脖子上,动作十分粗鲁。之后脱掉浸了水渍的鹿皮长筒靴,把脚板伸进壁炉,在摇曳不定的火尖上烘烤。

罗南下意识地努了努鼻子。

缇娜见状,更加不高兴了,下巴一抬,咬着牙齿忿忿地问:“有味道?”

罗南没有答话,却很诚实地往左侧挪移一个身位。

缇娜不信邪,扭转身,背靠着罗南,粗手粗脚地脱掉一只半干的棉袜,抓起白嫩的脚丫凑到自己鼻前闻了闻。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袭上脑门,少女不由得皱起了眉。

罗南抿紧嘴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

缇娜脸色染上羞红,很是尴尬。

但她语气异常坚定,不容置疑地说:“我敢打赌,绝对是这只皮靴的味道,鹿皮的那种,不信你闻闻!”

说着。

缇娜做势去捡自己的靴子,以证清白。不过她的弯腰动作看起来非常勉强。

罗南抿着嘴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表演。

缇娜底气不足,渐渐有点慌了,局促地说:“我……我今天穿的衣服太多了,我弯不下腰……”

缇娜的话不无道理。

她的腰肢确实被厚厚的棉外套和针织羊毛衫撑得粗直。

但若是真要弯个腰,应该不难。

罗南于心不忍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确实是鹿皮的味道。”

缇娜顿时笑弯了眼。

她抿着小嘴在罗南右边脸颊大大方方地亲了一口,欣快地说:“我不生你气啦!”

“把手擦干净。”

罗南说。

他扭动肩膀,用肩头拭去缇娜留在他脸上的印迹,从布袋里拿出用两层油纸包着的韭菜蛋花馅饼,分给缇娜一个。

缇娜把袜子搁在板凳上,双手在粗布棉裤上快速擦拭两下,挺直腰杆接下馅饼,掀开油纸咬了一口。

馅饼已经凉透了,口感很糟糕。

缇娜看了看壁炉,心生一计,用两根手指捏着馅饼,小心翼翼地将它伸到火尖上。

罗南实在看不下去,将馅饼从缇娜手里取回。

“坐稳,我去后厨借个锅。”

简单交代一句,罗南起身穿过大厅,掀开隔断帐帘,闯进三脚猫的后厨。

但后脚还没跟上,就被谢丽儿拦住,给推了出来。

这位扎着头巾、腰身系着挂脖棉布围裙的妇人失去了年轻时的风韵,身材已经横向发育。

四目相视对峙两秒,谢丽儿板着脸,语气短促,凶巴巴地呵斥:“你着什么急?我不是说了要等会儿吗?又想偷我的秘方?门都没有!”

罗南微微弯腰行了个礼,真诚地说:“我只是想借用夫人的煎锅过热两个馅饼,没有别的意思。”

谢丽儿看了看罗南手里拿着的馅饼,一脸的嫌弃,很不情愿地接下后折回厨房。

罗南耸耸肩,转身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卷起袖口。

他左手腕上缠绕着一个用槲寄生、栃木细藤和牛首鬼草编织而成的草环。

脖子上挂着一个色泽黯淡、毫不起眼的石制护符吊坠。

腰间的皮带上别着一把带鞘短刀,全长约莫十二寸。

刀鞘是用枣木做的。

一身不应季的粗布衣服十分单薄,套着一件已经褪色的、满是洞孔的针织羊毛无袖罩衫。上面用麻绳吊着一些小物件,有五颜六色的穿孔玉石,还有残缺的古钱、兽骨、狼牙、贝壳以及装着药粉的福袋。

总之,全身上下没有一件看起来值钱的东西。

那件破得像张渔网似的罩衫让他看起来怪里怪气的同时,显得更加贫穷。

“老哥跟我说,谢丽儿夫人以前是个大美人,很多人为她着迷,追求她,是真的吗?”缇娜突然饶有兴致地小声问。

罗南闻言握住罩衫上吊着的、一颗血红色的小石头。

仿佛陷入回忆的漩涡,他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上去恍恍惚惚,像做梦似的走回壁炉前,挨着缇娜坐下。

“怎么样?”缇娜追问。

“拉杰老哥说的没错。”罗南回答。

“还有呢?”

“谢丽儿夫人答应嫁给费因斯先生那天是1594年9月8日。那天,有几个没能得到谢丽儿夫人芳心的失败者聚在猪头酒馆拼酒,醉死了一个人。”

“活该。”

“一个月后,10月19日,费因斯先生在回青石港的路上被一头翼手龙袭击,受了重伤,没能活着回来。”

“……”

“在我的记忆里,谢丽儿夫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笑过,嗓子也沙哑了——”

“我的老天爷,你居然还记得费因斯那个倒霉鬼?!”留着络腮胡子的戴维斯老板强行插话。他衔着一只没有点燃的短柄烟斗,裹着花里胡哨的棉质睡袍从自己的卧室走了出来。

戴维斯老板四十来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个七八十岁的老大爷。

眼睛半睁着,精神恍惚,一副还没睡醒的模样。

头发也没梳理,乱糟糟的像个不走寻常路的鸟为了赶时间、随意搭的鸟窝。

他扶着栏杆颤颤巍巍地往下走,腿脚看起来很不利索,仿佛随时会失足滚下来,看着让人着急。

身上有股泔水的味道……

八成是昨晚喝多了,喝的还是那种两文铜钱一大杯、可以免费续三杯的劣质麦酒……

缇娜在心里嘀咕着,半眯着眼,双眼弯如月牙,一副已经看穿一切的模样。

“那个时候你几岁?八岁?九岁?还是,十岁?”戴维斯看着罗南,迷迷糊糊地问。

“那年我七岁,前辈。”罗南礼貌回答。

走下楼梯,摸进柜台,戴维斯提起茶壶,往搁在桌上的一个空玻璃杯倒了半杯隔夜的清茶。

半杯冰冷的茶水下肚,戴维斯不禁打了个冷颤,“这酒可真带劲!……不对,味道不对呀。天杀的,又把掺水的假酒卖给老子!!”

意识到自己喝的是掺了水的假酒,戴维斯气得炸毛,冲动之下,直接把手里的酒杯给砸了。

脾气真大……

玻璃做的东西不便宜,我见过的最便宜的玻璃杯也要一个小铜花,能抵猪头酒馆两顿便餐……

缇娜暗忖。

戴维斯砸玻璃杯的画面赏心悦目,她期待戴维斯多砸几个,等他清醒过来,看他抓狂的样子。

不过戴维斯并未如她所愿。

砸完酒杯的戴维斯心情有所平复,意识也清醒了一些。

当他伸手从嘴里掏出两根泡软的茶梗,发现自己喝的不是酒,而是茶,顿时梗住。

该死,那只杯子是老子用一个大铜花买来的……

用了还不到半年……

戴维斯很是心疼地看了眼散落一地的玻璃渣。

他知道缇娜正盯着自己看戏。

为了化解尴尬,他装作毫不在意,在柜台拉伸筋骨,十分滑稽地扭起了腰,动作实在辣眼睛。

缇娜没眼看他,赶忙转移视线。

她转过身去,弯腰捡起躺在地上的火钳,用火钳夹着自己的棉袜,在摇曳不定的火尖上烘烤。

得逞的戴维斯用力揉按太阳穴,皱紧眉头看着罗南和缇娜的侧影,绞尽脑汁回想起了一些零零碎碎的旧事。

“我记得……等等,让我好好想想。”

“是的,罗南,你小时候,脑子一直不太灵光,对吧。”

“我还记得,有个巡街的老混蛋在我这里吃饭的时候,说你中了邪……不对,好像不是中邪,是……我想想,啊哈,没错,是失魂症。”

“那个混蛋说你得了什么失魂症,还说你连罗纳德都不认识。”

“我滴个亲娘嘞!”

“罗纳德可是你亲爹啊。”

“连自己亲爹都不认识,太不像话了。”

“你是不知道啊,那会儿,罗纳德常常到三脚猫找我这个老兄弟诉苦。”

“他担心你会变成没心没肺的白痴。”

“听说得了这种怪病的人都好不了,没想到你的记性现在变得这么好,真他娘的邪门。”

“不,应该要说你师傅温蒂医娘的医术实在太神奇。我现在……哦,见鬼!我连我老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谢丽儿!”

戴维斯有点着急了,冲后厨大声喊,“谢丽儿,你还记得我家老头子叫什么名字吗?见鬼,我只记得他咽气之前惦记着要去西域走一趟。”

戴维斯语无伦次,漫无边际地闲扯,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家父的老兄弟都在跑商……

他跟你又没有过命的交情,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会找你诉苦……

罗南无声自语,尴尬而不失礼貌地浅笑了下。

这时。

谢丽儿端着一个双耳瓦罐从后厨走了出来,板着脸怼了戴维斯一句,“再像昨晚那样喝下去,别说你爹,你会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谢丽儿把瓦罐放到大厅正中挨着承重柱的、堆放茶壶和杯盏碗碟的工作台上。

三脚猫的跑堂女佣跟在她身后。

跑堂女佣手里拿着一叠粗陶碗,向着罗南和缇娜微微欠身,娇笑着挑逗:“好久不见,两位。我不在的这几天,你们有想我吗?”

这个丰润妖娆、明艳大方的女子一现身,三脚猫的灯光明亮好几分。

她的出现让罗南和缇娜双双感到吃惊,而且局促不安。

“早上好,瓦妮莎小姐。”

罗南先一步回过神,恭谨客气地寒暄一声,生硬地回避她的暧昧。

出于礼貌,缇娜重复了一遍罗南的话。

而后伏在罗南耳边小声嘀咕:“她前天不是去溪木镇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上班了。”

“老娘耳朵不聋。”

背对着他俩的瓦妮莎提醒道。

她正用长柄铁勺从瓦罐里舀出糊啦,装满两个陶碗。

“瓦妮莎小姐应该租了驿站的快马。”罗南对缇娜说出自己的推测,“从临水集到溪木镇,快马来回,一天就够了。”

“没错。要是嫌我回来得太早,下次回乡下的时候,我不骑马了,我走路行吧,保证你们一个月都见不到老娘。”瓦妮莎情绪上来了,语气很不爽。

说得好像见不到你,我会很难过似的……

缇娜腹诽道。

同时,翻着白眼喃喃回嘴:“我可没这么说。”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不是吗?”瓦妮莎边说着,边端着两碗糊啦,往罗南经常坐的、敞开着一扇小窗的角落走去。

“我滴个亲娘嘞……”戴维斯的声音插了进来,

“小娃娃嘴上说的、心里想的,可不能当真,咱三脚猫可不能没有你啊。”

“走路的话,十天半个月都到不了家。荒郊野外的,太危险啦。这种玩笑开不得。”

戴维斯老板在缇娜的鄙视中腆着笑脸殷勤讨好跑堂女佣,走出柜台,往壁炉这边走来,打算跟罗南交流一下感情。

却看到缇娜正烤着袜子和脚丫。

戴维斯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眼花。

施即用力猛吸一口气。

他佯装被薰到,装腔作势直呼受不了,捏住鼻子骂骂咧咧,拿到放在壁炉边的扫帚后火速远离缇娜,唯恐避之不及。

瓦妮莎掩唇笑出了声。

向后厨走去的谢丽儿也微不可见地浅笑了一下。

缇娜觉得自己被羞辱,脸蛋发烫,耳根都红透了,恨不能拉着罗南立刻逃离这家又老又破的旅馆,再放火烧了它。

…………

…………

PS:湘东大茶陵有一道经常出现在宴席上的特色糊状菜品,名字叫糊啦,属于祖庵家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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