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满蓬壶灿烂灯3

翦水秋瞳仿有波光潋滟，赧然凝睇间顾盼生辉，丰容盛鬋甚是撩人心怀。他骤然凑近，在她丹唇间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她杏眸半掩，蝶睫略颤。她伤愈便挪到侧殿起居，却因未曾结痂而未能真正进御。他揽她入怀，“居澜，你不怕我了。”她仰靠在他肩膀处，温顺真如他所指任人宰割的羔羊，“大抵还是惧怕的。”他顺着她的鬘发，不愿招架她未加掩饰的诚挚，“我今夜在侧殿陪你。冬日严寒，幸好他们机警，多抬了火盆过殿中，将侧殿烘烤的很暖和。”和衣而躺，药中有镇静的成分，她倦怠后沉静入眠。他于漆黑中凝望她片刻，见她无碍姑且安歇。

        正月初五，张居澜正式受册为崇惠郡君，赐居鹤庄阁。这漫长的御前侍奉犹如鏖战，她于鹤庄跪接令谕后钱瑜虚扶她起身，“陛下意恐娘子不惯，特遣了您熟识的内人来侍奉。献春自愿前来掌鹤庄事，另有平日跟随娘子执事的女史均调遣过来。”她急促劝阻献春，“女史这是做甚？你在紫宸好端端做着殿头不好？”献春诎要桡腘，装模作样的惋叹前程，“奴肆意妄为，紫宸怎容我随意进出？娘子只说要不要我罢了。”钱瑜拱手，张居澜即向他欠身道谢，“有劳都知。我在紫宸期间偏劳先生关照，今日特此恩谢。”钱瑜温仁而谦逊道：“娘子只需记得官家隆恩。”献春搭她藕臂搀她进阁，见狻猊博香炉漂浮出氤氲气息，“是青桂、黄熟、鹧鸪斑、薰陆杂合的馨香，果真是新贵，孔尚服想是煞费苦心。”

        张居澜抚了抚僵直的脖颈，“这白角团冠真真是沉坠。”献春取笑道：“重楼子都戴过的押班、殿头还在意这团冠？你瞧林娘子庆典时戴的象牙高冠，还有鎏金的珠冠子，就算是碧罗花冠亦金贵。”张居澜摇着纨扇送爽，“献春阿姊，我正想请教你一事。这坤宁殿的圣人，她究竟是怎么回事？”献春提前示意她噤声，关实门扉，插好门闩，“这是陛下逆鳞，你切莫随口提及。邢皇后是官家发妻，两人少年结缡。皇后生母与皇太后一母同胞，两人隶属近亲，倘或圆房生儿育女，八成是残疾，容易畸形、夭折，而皇后弱不禁风，先天是药罐子，曾一年病重五次。你瞧她这模样能侍陛下枕席、为官家繁衍后嗣？林荇原是皇太后殿中押班，虚长陛下两岁，十二岁便赐给陛下照顾起居饮食。娘娘何等聪颖，自然顺水推舟赐她做陛下房中女御。她伺候陛下第二年便妊娠，给官家诞育显德公主，但遭遇血崩，据传下身撕/裂，身长斑纹，恐不能再育。可尽管她斑纹丑陋，陛下亦未曾嫌恶她，仍旧召她侍寝。居澜，陛下宽厚仁慈，倘他对我有意，我定给他做娘子。”居澜斜睃，挑起手旁的针黹，凝视银针半刻，“献春阿姊耳通八方。禁庭的娘子可给陛下做荷囊？”

        献春揭露这显而易见的事实，“你针黹下乘，绣的鸳鸯像旱鸭子，刘娘子女红精妙绝伦，你得空去请她指教。”因献春从蕃邸入紫宸，本就对诸般秘辛了如指掌，“但刘娘子曾因绣技赫赫扬名，怕是她要藏着掖着，不肯倾囊相授。苏绣、湘绣、粤绣、蜀绣流派繁衍，陛下见过的名贵绣法不计其数。凡是女儿家都擅的东西，倒没甚趣致。”这使得居澜意兴阑珊，遂将它撂到绣篮中，“终日无所事事，真不如在紫宸殿有活做的好。”献春端了碗酪浆给她，“得了便宜还卖乖。日角偃月的金贵命还羡慕下人？我瞧着你是闲的发慌要有癔症。”

        百无聊赖一日，黄昏时刻站班的黄门弯腰拱手禀报，“移玉的吴美人来访。”居澜与她素无交情，而献春却嘲讽道：“她与宋氏沆瀣一气，在禁庭亲密无间。怕是来兴师问罪的。”张居澜整饬襦裙端立，静默等待，只见茈藐褙子，里衬勾着紫荆花襕边，内着苍葭抹胸，春碧百褶裙，裙景湖光倒影，如遨游泱泱山水。居澜目不擅抬，“妾张氏请吴娘子安。”吴霓乜斜她，自顾自登罗榻道：“崇惠郡君金贵，陛下多番恩赐，没成想最后封了个郡君。照我看总该是十七嫔，要么怎地配得官家天恩？”张居澜从容拜倒，褙子覆盖着印芙蓉的褶裙，膝触地乍然清醒，“妄议陛下乃重罪。吴娘子有心教诲妾，妾感激涕零。伏望娘子诲人不倦，妾泥首聆听。”吴霓听的云山雾绕，“少攀扯文绉绉的辞套，你是打算暗地里诽谤？”张居澜交叠压额谨拜，“怎会？娘子为尊妾为卑，娘子但凡有叮嘱训诫，居澜欣然听命并无二话。”

        吴霓倒真将恭维当真话，“陛下竟然不念旧情将昭静送到惊洲寺，阿静是不顾神佛的人，从前在家中一吃斋念佛、素服斋戒她就犯头痛。你去劝官家将阿邯接回来，我便不计前嫌恕你罪过。”张居澜肃然抬首，觑她的目光不掩讥诮，“罪？妾干犯甚罪？妾畴昔是紫宸殿押班，陛下既未曾论我的罪，罪从何来？宋娘子是圣谕送去佛寺清修的，妾人微言轻，劝官家回心转意，实在是痴人说梦。戕伤毁谤妾的有姚娘子、宋娘子与陈女官，她们的境况有目共睹。吴娘子倘或是来寻衅滋事、煽风点火，妾断言您定是错了主意。妾受罚不要紧，可曾经妾是紫宸的脸面，如今妾受封，与禁中嫔御等同。您既非圣人，又非掌事，凭甚来兴妾的罪？”

        吴霓激愤，抬手就要掌掴，张居澜狠握她的手腕，蛮横地将她摒开，“妾是粗糙妇人，出身青州，你们口中的穷乡僻壤。有两分本事，从前帮扶爹娘缝补浆洗，提过扁担，洗过衣裳，扛过井水。拼蛮力您不是棋逢对手。”她色厉内荏，见真章愈发失了威，“你对我不敬！我要请陛下严惩不贷！”张居澜细致入微地替她推门，“紫宸殿，请罢。”吴霓惴惴，恻然穿行宫道往紫宸去，刚穿福德门恍然道：“我凭甚听她的？张氏，她是害了阿静的凶手，却侥幸逃脱，还好端端的成了郡君！昭静，你太惨了！陛下竟舍得将你送去佛寺，他瞎了眼！”

        身侧的宫娥踞身劝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宋娘子一时不察蒙受奸佞暗害，幸有您这挚友为她挺身而出，未雨绸缪。只娘子您悉心笼络官家，官家对您言听计从，接宋娘子回来不就易如反掌？”吴霓跺脚，比禁食更恨不能遏，“陛下算甚？我要阿静，没了阿静我食难下咽、寝难安席。我要搂阿静才能入寐，惊洲寺偏僻，荒芜无人烟，阿静受饿挨冻我都帮衬不上。”俭云忙搀住她，她原最回避今上，盖因心有所属，且属的不光明、不磊落、要掩人耳目。果真她去紫宸，今上倒震惊失笑，“吴美人？她莫不是走错了？”

        然而却意外地接见亡命鸳鸯中的一只，她施礼得免后嚎哭着跪倒，“请陛下宽恕宋娘子。”她涕泗横流，滂沱珠注，搞的活像是如丧考妣，她齉鼻，狠狠往绢子中擤鼻涕，“纵昭静有错，官家可将她禁足、罚俸，妾甘愿与她一起禁足、革俸。吃糠咽菜无妨，但惊洲寺她熬不住的，倘她有个好歹，妾怎么活啊！”今上聚精会神地勾勒修竹，对她颇有些漫不经心，“宋氏目无尊长，滥行惩戒，她劈手便伤了朕的心头爱。吴霓，倘崇惠掌掴宋氏，你待如何？”吴霓愣愣抬头，“自然睚眦必报，血债血偿。”今上颔首，撂下翰墨的玄霜，“朕还不曾锱铢必较，阿澜亦宽宏大量。你若过分惦念她，朕将你一并送往惊洲寺苦修？”

        吴霓清醒而理智，“不要！妾毕竟从蕃邸就追随您了，您可不能将妾抛弃。”今上居高临下审察她，“将至晚膳，吴美人是想在紫宸用膳侍寝？”吴霓骇然，浑身一激灵，如见虎狼鬼魅般向后瑟缩，“妾不愿！不！是妾不配。妾行经，体躯着实不净，请陛下饶过妾。”只见他颖悟般落翰墨，将一幅草率的并蒂芙蓉赐给她，“吴太妃是你姑母，宋氏是她养女，好算盘，好筹谋。”吴霓觳觫，被黄门和颜悦色引导出福宁尚且胆寒，“原来陛下早已知晓。昭静，怕是我害了你。”

        晚膳后日薄西山，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聚散的云彩如同世间离合，居澜抱膝倚靠在牗下的角落，献春来随她坐着，“你可知吴、宋两人的渊源？”居澜莞尔眨眼，“渊源？愿闻其详。”献春意味深长道：“宵同梦，晓同妆，镜里花容并蒂芳，深闺步步相随唱。《笠翁十种曲》你总该读过？”居澜诧异，“你指《怜香伴》？崔笺云与曹语花互生倾慕？”

        献春猛然颔首，“真聪明。即使她尽力瞒着，可官家洞察秋毫，观人于微，她二人逾越了挚友之谊。”简直荒谬，居澜呆愣地觑她，“你仔细想想，圣人待陛下如避猫鼠，吴美人心有所属，刘贵人痴迷针黹，姚庶人被赐死，郑才人心爱她豢养八年的狸奴圆子，便就林娘子和俞娘子侍奉尽心。这数年陛下意感女眷将他当做钱囊，愈发疏远。后意属你，你又躲避，他三省吾身，发觉于女事没天赋。女孩儿家拿他当活阎王、豺狼虎豹，怎地全不待见他？趋他若鹜是居心叵测，满心倾慕是早有预谋，活该他孤家寡人。”

        居澜感慨道：“不想竟是这般。娘子们并不倾慕官家，她们各有喜好。”献春轻拍她肩膀，“这嫔御说亲密是陛下枕畔的红袖，说疏远就是官僚。金銮殿的相公管外务，甭管是粮食水利、科举考绩，定有隶属的人去经办。我等是内务，职分是宽陛下怀、舒陛下心。怎地女官就算不得官？我献春是女官，您居澜是高等女官，我责属起居裳服，您责属圣躬舒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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