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又开始下雪了。虽然是些小雪粒,落在人脸上,冰凉得有些刺骨。
莫双的呜咽求饶听不到了。
檀云秋舒展了眉头,下巴微颔,将半张脸缩在领边的狐毛内,他的面色本就是玉似的莹润透亮,被玄色狐毛一映,越发显目。
雪粒被风吹起,在他身边打着旋乱转。落到他高束的发髻,落到他半掩的长睫。
檀云秋只是安静坐着,坐在轮椅上,被推着往前走。地上留下越来越深的两道车辙印子。
华玉仍旧站在原处。眼看着檀云秋离自己越来越近,她的双腿凝固般,一动都动不了。
眼前的男人安静得仿佛立在雪景上的画儿。
她定定望着。
倏忽,檀云秋眉头一皱,视线抬起。
华玉的心忽然停住,在他眼神注视下,竟连呼吸都不敢大喘。脸侧的雪粒仿佛大了些,如同刀子般剐在她的脸上。
此前还觉得漂亮得过分的男子,现在,她只觉遍体生寒。
只因男人的眼神太过寒凉。
更甚至,华玉还从他的眼神中察觉出了对自己的厌恶。很深很深的厌恶,让她一瞬间迷惑起来。仿佛前世的那声秀秀,是她的错觉般。
华玉强忍着心底的颤意,抬眼,直视檀云秋审视的目光。良久,久到他已经快到跟前,华玉才在男人压迫的视线下,低垂了目光。
华玉往旁边一站,微微弯了身子。
檀云秋从她身边经过。
华玉只低着头,先是看到他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而后是他束在发髻上的玉冠。有几片红梅落在两侧,随后,是清淡又稍显浓郁的梅花香。
渐渐远去。
“姑娘今日怎么忽然就跑出去了,往后可千万不要这样,若是冲撞了摄政王,可不是小事情。姑娘就算不认识他,总也听过他的名讳,可不是谁能惹得起的。今日那小戏子还不是太后身边的宠儿,他说拖走便拖走”
燕娘翻出一床厚被,笼在华玉的身上,继续道:“瞧瞧姑娘冻的,手也太凉了些。咱们这里地方偏僻,顺着门前的甬路一直往北是梅园,摄政王今日大约是去赏梅了,这些日子,姑娘还是躲着些吧。”
华玉默默听着。
前世虽然未与摄政王有过多交集,却知道他喜爱梅花。每年冬天,皇上必定邀摄政王往梅园赏花,梅园也是一概不许旁人进入的。
规矩虽然霸道些,却从未有人敢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前世以她得宠的程度,也从未入梅园半步。就连单独与摄政王见面,那也是从来没有的。若细细说起来,今日还是她头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他。
正是因此,她才不解。
依今日所见,摄政王并未对她有任何好感,反倒处处透着疏离、厌恶。同时她也可以确定,前世临死之际,那声秀秀并不是幻听,而那人,也必定是摄政王无疑。
可以随意出入宫闱,身着绛色衣裳的人,除他并无二人。
华玉几乎立时就可以确定,现在这个时候,摄政王似乎并不认识她,反而因她今日的打量心生厌恶。
那么前世的时候,他又是何时得知自己的乳名,又是何时生出了那样的心思?
华玉托腮,缩在柔软的被褥内。秀眉微微蹙起,正在发呆时,忽听外面宫女说话。
“赵淑妃请孟娘子到永安宫一续。”
皇上幼年继位,因为自小身体孱弱,从不在女色上过多沉溺。他如今已有十七,除了中宫皇后,再就是最近刚招入宫中的女子,总共不过几人。
但皇上对此仍不热络。
昨日他却一反常态,不仅留宿赵娘子的宫中,甚至还破例将赵娘子升了妃位。如此一来,不仅赵娘子得了皇上的宠爱,连她的家人也得到不少好处。
皇上一连几日都宿在赵淑妃的宫中。这些时日,进出赵淑妃宫殿的人络绎不绝,皇上的赏赐更是堆了满屋。
赵淑妃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
翠儿是从小在赵惠然身边服侍的婢女。赵惠然争气,她这个在身边贴身服侍的腰板自然也直。
“娘娘小时候便有相面人说过,娘娘乃是极富贵之人,如今果然不假。”
赵惠然笑出了声。
初进宫时,她也忐忑。并不知往后的枕边人会是什么模样,可远远瞧见皇上,她满心的不安悉数化为悸动。她从未想过皇上会如此俊美,自此后,日夜辗转反侧,期待着被皇上宠幸的一天。
可皇上却很少踏入后宫,甚至有好几次,她找机会到皇上跟前,他也一眼未抬,似乎她并不得皇上的心。
谁料几日之后,局势大变。自掬水亭一舞,皇上一改往日的冷淡,对她很是温柔小意。
赵惠然正暗自欢喜,宫人报孟娘子来了。她这才懒懒地从塌上坐直,等着孟娘子走到跟前。
华玉刚进永安宫,便被扑面而来的暖气熏得四肢一软。她垂首往前,随着宫人的带领来到赵惠然的美人塌前,行了一礼。
赵惠然道:“你我之间,何必多礼。”
华玉恭顺道:“我前些日子身体受寒,未能亲来恭贺娘娘,娘娘恕罪。”
赵惠然笑:“何必如此见外。你我二人初入宫中,同住一屋,交情是旁人都比不得的。况且妹妹容貌在我之上,他日入皇上眼,必定比我还要贵极。”
“华玉怎及娘娘半分。”
华玉言谈卑弱。
她来此,并未悉心妆扮。脸上一层薄薄细粉,未起到修饰作用,反倒显得很是憔悴。观其穿着,只一件半旧的淡翠色小袄。腰身也不突出。
赵惠然细细打量,稍稍放心。故作亲热地将华玉拉到自己身侧,先是关心了一番她的身体,而后又说起这些时日皇上对她的宠爱。
宫女站在一侧听着,脸颊羞红。
华玉亦垂头静静听着。
“家人当时要我入宫,我百般不愿,随便嫁给一个男子当正头娘子,也比宫里强。谁曾想到,皇上竟是那样温柔的人。在掬水亭时,我心底紧张,生怕皇上瞧不上我,到底是我多想了。”
“皇上非但留宿,你可知他还说了什么?”
华玉如她意问道:“说了何话?”
赵惠然歪着身子,靠在塌上。她梳高髻,带百花冠,穿藕荷色碎花对襟袄。记起那晚承宠时皇上说的话,她的脸蛋登时红透。
“他说见了我,像故人重逢。这是什么话,一国之君,竟也这样打趣人。”
赵惠然咯咯笑了几声,眼角去瞥一旁的华玉,见她垂着头,一幅木呆呆的模样。想来就算有副好容貌又怎样,皇上是断断不会喜欢这样无趣的只有脸蛋的女子。
“睡熟了,竟还不忘在梦里打趣我。说什么‘生白首,死同穴’的话”
孟华玉走了。
赵惠然觉得屋内热,让宫人撤了些炭火。她脱下外袄,翠儿立马拿来一件薄衣。
“不要这件。”
赵惠然道:“前些日子皇上赐了几匹藕色的缎子,你拿去尚衣局,让她们做些时新的外衣。”
翠儿多嘴道了句:“娘娘从前并不喜欢素色衣裳。”
赵惠然冷看翠儿一眼,翠儿立马垂头。
赵惠然道:“谁说我从前不喜欢?尤其这藕荷色衣裳,是我最喜欢的。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翠儿离开,将殿门掩好。
赵惠然拿了一把小铜镜细细打量镜中人。镜中的女子穿着素色衣裳,发上带花冠,妆容素淡。
与从前的赵惠然,大相径庭。
更像是,前世那位独得皇宠的孟娘子。
赵惠然嘴角的笑容消失,凝视镜中的自己。她如何也不会想到,竟然一梦回到了年轻时候。这个时候,孟华玉并未面见皇上,也没有得到皇上的恩宠。
真是大幸。
她终于不必像从前那样,日夜在房中期盼,总也盼不来皇上,无数个日夜,独守空房。也再不必,看孟华玉那副得宠的嘴脸。
如今两人身份对换,她要将前世她失去的恩宠,全都夺回来。
华玉白着脸从永安宫离开,回去的路上,她的双脚发虚。每走一步,像赤脚踏在冰凉的雪上。
红墙白雪。
她扶着墙,停住脚步,干呕了几声。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燕娘不明所以,上前扶着华玉,却被她躲开。她只得心疼地站在一旁,回道:“是。”
甬路上没有人。细细长长的甬路,两侧门打开,风从两边吹来,是最冷的。
华玉的头发丝被吹得乱飞。她慢慢蹲下身子,小声道:“肚子疼。”
生白首,死同穴。仿佛入肚的毒酒,让她再次回想起前世临死的每一幕。难过、痛苦、无助一齐涌上来,险些将华玉淹没。
华玉摸了摸眼下,没摸到血迹。又去摸鼻子,而后是嘴巴,再之后是耳朵。全部摸了个遍,她这才放心,轻轻吐了口气。
待她冷静下来,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
她始终都忘不了,在皇上临死之时,要她殉葬,她内心的无助、绝望。当时的她,只有自己。身边没有燕娘,父母也不在身边。孤身一人,在深宫中。
她死时才十九岁,娇艳得花朵般的年纪。
那杯毒酒,疼得很,持续时间也长。最后,华玉都分不清,她是因为药效发作而亡,还是疼痛难忍死的。
如今重来一遍,有幸回到从前。那样的滋味,她再也不愿尝第二遍。
“燕娘。”
燕娘道:“奴婢在。”
华玉扶着墙,站直身子。脚下的雪窝发出“嘎吱”的声响。她慢慢往前走,语气坚定。
“我要我们岁岁年年,平安顺遂。”
华玉在甬路待得时间久,回去生了一场病。燕娘没少往太医院跑,可一连半个月不见好转。久而久之,孟娘子的名字彻底被淡忘。
而此时,本应体弱休息的孟娘子,脱去衣裳,进了半人高的浴桶。
浴房内热气缭绕,热水浇入,激荡出更多的热气。水面漂浮的花瓣四散,一瓣叠着一瓣,掩盖住水面下方,女人洁白滑腻的肌肤。
华玉双手扶在桶壁。
水珠凝在她的锁骨之上,渐渐聚拢成堆,而后像珠子,沿着高耸的山窝滚落。
她在水里,被包围着,擦去脸上的水痕,将身子洗得如剥壳的蛋,带着浅浅的梅花香。
燕娘不明白,华玉在屋里呆了许久,从不外出,现在这个时候却忽然要洗身,还令她撒了满满一捧梅花。整个浴房内弥漫着梅花香,她看着刚出浴的美人,被惊得呆了呆,这才回神,用大巾裹住华玉。
“明日冬至,皇上的车驾已经去了郊外行宫,这几日都不在宫中。姑娘如此打扮,又是为何?”
华玉未答,问道:“皇上不在,前朝都交给了谁。”
“自然是摄政王。自皇上登基,朝中的一切都由他管,只因他双腿不能行走,否则,依奴婢所见,这冬至祭祀一事,也用不着皇上。”
华玉静静听着。
“摄政王现如今住在宫中的慈恩殿。一位亲王,却时常留宿宫中,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
华玉“喔”了一声,进了寝室,坐在镜台前。燕娘一面说着,一面上前为她梳妆。
燕娘先前的夫君,家里是开香料铺子的,燕娘时常帮衬着,对香料颇精通。后来她夫君早逝,燕娘念着他的情,也就绝了改嫁的心思。
一心服侍华玉。
燕娘手巧。先将华玉乌发挽成百合髻,当中簪朵淡色纱花。又取来一小瓷盒,里面盛着细腻的英粉,是用粱米研磨、过滤,选取中间最细、最白、最滑的精华制成的。
不仅在华玉的面上施粉,衣领下,也涂了薄薄一层。
镜中美人。胸前如雪,脸如花。
燕娘赞道:“姑娘美貌,任谁见了也走不动。奴婢见了姑娘,脸都羞红了,更何况男子。只可惜皇上不在宫中,若他见了,姑娘何愁无宠。”
华玉左右摆头,细细端详。
镜中的女子,眉眼如画,腮上若有似无两抹桃花粉,朱唇似凝着露珠。脸颊白腻,脖颈亦纤细如玉。
华玉面上并无多少喜色,问道:“现在几时了?”
“天色暂明,约莫着刚过申时。”
华玉道:“如此正好,天还未黑。”
华玉从床前提起宫灯,往外走去。
燕娘问道:“天快要黑下去了,姑娘要去哪儿?不妨明早再去吧。”
华玉道:“正是此时才好。”
华玉望望外面的天色,日光蒙蒙,将要落下。
摄政王每日事务繁忙,白天几乎见不到人影,唯有傍晚时分才会去梅园小坐一会儿。
燕娘一脸迷惘,她并不知道自家姑娘心里打着什么主意,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华玉见她过于担忧,细想片刻,如实相告。
华玉道:“去梅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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