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魂(六)
启明十五年，秋。西北战火初燃。
自妖族消失后，偌大的土地都归于人族，千百年的时间里，朝代几经更迭，直至八十年前全部版图归于一处，太始皇帝起国名曰——苍澜。
苍澜自建国起，大小战争无数，可从未有过任何一场战争比西北之战来得更突然。
毫无原由，毫无征兆，西北边境的驻守官兵突然一夜间起兵造反，战火一下烧至整个西北。烧得大量百姓流离失所，山间野妖祸乱横行。
早在苍澜建国前，不愿依附朝廷的修者便在民间游历修行，为百姓除祸乱，斩妖邪。其中以林、云、卓、谢这四姓除妖师最负盛名。
往后百余年间，最为人所知的除妖师也多来自这四家，故世人尊称为——除妖四世家。
林、云、卓、谢四家中，谢家与卓家坐落江南，林家与云家位居北境。
林家地偏东北，西北战火燃烧至今也受到不少波及，无数的野妖流窜至附近，趁战乱不知残害了多少人命，林将风身为林家之主，理应铲除妖邪，为百姓保平安。只可惜有时还是来不及。
比如今天这家被狼妖残害的村户。
户中一家五口人无一幸免，林将风派人安葬尸体时，还见到一位不足周岁的孩童被人紧紧抱在怀中，但还是被狼的尖牙咬碎了脖颈。
整个现场极为惨烈，血迹与碎肉凌乱散落在周围。
被带来的林沐站在一旁不哭不闹，只是沉默地看着，眼里是一片深沉的静默。
她今年只有五岁，林将风还不准她随自己除妖，但处理现场时总会带着。
林家偶尔会收留无家可归的人，有修炼天赋的就会选为护卫，守卫林府安全，有时也会帮林将风除妖。
但林家的继承人终归只有一个。
楚婷体弱，生下林沐后就不宜再要孩子，于是林家除妖的重担就落在了林沐身上。
而林沐恰好早慧聪颖，于是林将风有意找机会磨炼她，不会危急性命的事多半会把她带在身边。
林沐沉默着，突然感到自己怀中的东西动了一下，她低下头，对上了一双同样黝黑的小眼睛，眼里有着同样的静默。
她把头埋进莫离柔软的毛中，声音低低的，隐约有几分哽咽：“莫离，你以后不要当个坏妖怪，好不好。”
两年时间，不止林沐长高不少，莫离也大了一圈，看起来不再瘦弱，只是依然无法开口说话。
感受到温热的液体将他的毛发打湿，他将头轻轻靠过去，蹭了蹭，看见屋内人的惨状，他的心里也不好受。
他在心里默默地回答。
好，沐沐，我答应你。
两日后，莫离趴在房檐下，看林沐拿着一把小木剑一招一式地比划，自从那日同林将风回来后，本就刻苦的她又努力了不少。
见眼下无事，他闭上眼，试图唤醒体内的血脉，许久后，他感受着毫无变化的身体泄气地一甩尾巴。
他们一族的血脉传承自上古，虽说修炼起来会比其他妖族快不少，但须得觉醒体内的血脉才能修炼。他被托付给林将风照料时，还没能接触到血脉觉醒的方法，如今几年过去还是毫无头绪。
突然，他余光一瞟，见林将风不知何时站在了他旁边，那个高大的男人静静地望着院中专心练功的小身影，威严的脸上是经年的风霜。他没有出声打扰，低下头朝莫离低声说：“随我来。”
莫离两只耳朵竖起，心里有了某种预感，随林将风一同走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听到他开口说到：“我收到你母亲的传信，你们一族已经重新安顿好，她不日便会来接你。”
莫离闻言一愣，转头怔怔地望向远处的林沐。
两年光阴，他早已将这里当成自己家，如今突然说要分离，他心中涌现出不舍。
他想，自己还没能亲口叫她一声沐沐呢。
一双温暖的大手抚过他的头顶，林将风一向严厉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柔和：“没事，若你想念这里，日后可常来做客，林府永远不会拒绝你。”
两年的相处，不只是莫离将林府当成了家，林将风他们也同样把他当做了家人。
莫离乖顺地蹭过林将风的手掌，心中的不舍淡了几分。
那他得好好考虑该如何与沐沐告别了，让她不要太伤心，毕竟以后他还会再来看她的。
可惜，世事无常，终不遂人愿。
午夜，深秋的夜空一片寂寥，零星散落几点星光。
偌大的林府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寂静无声，打更的更夫提着灯走过林府大门，微黄的灯光照亮了周围一片空地，但若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那灯光沿着石阶一路向上，却在即将达到门口时突然消失，像是被人凭空割断，驱不散门中透出的黑暗。
林沐与莫离是被楚婷突然摇醒的，正当午夜，困意上涌，一人一兽被摇醒时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可楚婷没给他们清醒的时间，直接把莫离放到林沐怀中，自己再将林沐横抱起来，脚步匆匆地离开房间。
颠簸中，林沐清醒了几分，小声喊道：“娘亲？”
楚婷没有应她，她睁开眼，看见自己娘亲脸上是从未有过的焦虑。林沐心里莫名一慌，伸手抓住了楚婷的衣袖，又喊了一声：“娘亲。”
楚婷焦虑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温和的笑，对林沐说到：“嘘，没事，娘亲带你去个地方，你乖乖待着好不好。”
话音落，林沐听到木门被推开的“吱呀”声，一股沉闷的气味扑鼻而来，这房间像是许久都没人来过了。
林沐被楚婷放进了房间的一个小角落里，身后是一道小小的暗门，林沐脑子完全清醒过来，看了屋内几眼后，惊讶地发现这是她们家的杂物间。
楚婷手掌抚摸林沐的脸，声音轻柔，表情却很郑重:“沐儿，等会你在这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要发出声音，一个时辰后，要是娘亲没有回来，你就带着莫离从身后的小门出去，然后不要回头，往城西跑，去找一位卖风筝的爷爷，那是你父亲的朋友。他一见你就会明白，会把你安置妥当的。”
说完，她抽手就要走，林沐一把拉住了她的衣袖，她怀中的莫离也张口咬住了一截，他们俩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同样都有了不好的预感。
“娘亲，你们要去那里？”林沐慌乱地问。
“我们去处理一些事情，相信你娘亲和爹爹，我们很快就回来。”楚婷心下一狠，将衣袖一点一点地抽走，搬来几样东西将角落里的林沐与莫离完全遮掩住，转身踏出，一声轻响后，整间屋子归于寂静。
这边，林将风一身衣裳被血浸透了大半，用剑指着地上一位半跪的男子，几个护卫站在一旁警惕地看着。
院落中倒了一地的尸体，有大半是林府的护卫，另外一些是身着人类服饰的动物，妖物死亡后会显出原本的样貌，地上一眼望去都是狼。
“你们想做什么？”因为失血过多，林将风的脸色有些苍白。今夜袭击林府的狼妖意外的强，林府折损了大半的护卫才将来袭者尽数斩杀，唯有一只妖强悍异常，林将风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制服，想必是这群狼妖的首领。
男子抬起头，一双幽幽的绿眼里闪出仇恨的光，裸露的尖牙上还挂着血迹，他冷冷地说：“做什么？当然是杀了你全家，让你体会亲人被屠的痛苦，再杀了你。”
林将风闻言也不客气地冷哼一声：“果然屠掠附近村庄的就是你们，那些妖物死有余辜。”
狼妖首领顿时被激怒，张开口露出獠牙，瞬间朝林将风扑了过去，但是林将风的剑比他更快，用力刺穿他的肩胛骨将他钉在了地上。
林将风俯视地上挣扎的狼妖，一张脸不怒自威：“你们是怎么通过林府的除妖阵的。”
狼妖大笑几声，笑声里满是恶意：“你猜。”
他直勾勾地看着林将风，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林将风眉心紧皱，直觉有些不对，明明这群来袭的狼妖几乎都被斩杀，但看这位狼妖首领似乎并不认为他们失败了。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噗嗤。”
林将风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低下头，看见一截银白的剑尖从自己胸口刺出，鲜红的血沿着剑沿滴落在地。
“将风！”身后突然传来楚婷的惊呼。
刺穿他胸口的剑被干脆利落地拔出，林将风全身力气仿佛被这一剑抽干，体力不支地半跪在地，用手中剑勉强支持住身形。
他身后传来一阵兵刃碰撞的声音，半分钟后，伴随重物倒地的闷声，提剑而来的楚婷将他扶起，看见他被血染红的半边身体，一双眼睛盈满泪水。
被钉在地上狼妖放声大笑起来，楚婷怒不可遏地一剑穿透他的喉咙，整个院落霎时间安静下来，残存下来的护卫围在一旁面面相觑，每个人脸上俱是震惊。
因为袭击林将风的人是原来林府中的护卫。
林将风抽出剑，低头咳出几口血，向楚婷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看向倒在地上的护卫尸体，眼里惊疑不定。
林府的护卫自收留的人中选拔，从小培养，吃住训练皆在林府，筛选条件也极为严苛，不忠心的一律不会选上。
林将风眉头越皱越紧，直觉事情没那么简单，突然，他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
“婷儿，你快走。”他匆忙说道，来不及解释缘由。
正在这时，一道温润的男声凭空响起，声音算得上悦耳，但此情此景却让人感到惊悚：“二位，不急着走，我有事想一问。”
一旁围着的护卫像是收到了什么命令，迅速站成一圈，堵住了林将风与楚婷的所有退路，他们每个人脸上唯有木然，眼睛空洞无焦。
从死去的狼妖首领身上缓缓溢出一道细长的黑雾，落在地上显露出身影，紧接着，一道又一道的黑雾从死去的狼妖身上溢出，凝成人形，他们低头半跪在地，朝中间的人影恭敬喊道：“参见圣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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