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魂(七)
林沐一动不动地抱着莫离坐在黑暗中，她手脚都已经有些麻了，所幸莫离身上温度很高，没觉得有多冷。她透过身前遮掩物的空隙观察，微弱的月光从上面的一扇小窗透下，勉强照出屋内物件的轮廓。
她在心中默数，已经过去半个时辰，可娘亲还是没有回来。她心中有些犹豫，等下一个时辰到了，她真的不回来了吗。
莫离在她怀中拱了拱，用温热的舌头舔舐林沐发凉的指尖，想借此给予暖意。
黑暗的空间里突然发出一声轻响，林沐呼吸一缓，心跳有些加快，一片银白的月华随着响声倾泻至屋内，让适应了黑暗的林沐觉得有些刺眼。
有人进来了。
来人逆着光看不清容貌，进门后开始到处翻找，朝林沐的藏身地慢慢逼近，林沐呼吸都小心翼翼，莫离同样放缓了呼吸。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林沐心跳也开始加快。这时，莫离用头顶了顶她，爪子在她手心里划几下，几年相处，林沐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莫离想让自己先走。
身旁传来物品被搬动的声响，眼看即将被发现，莫离突然猛地一扑，直直撞在来人的脑袋上。那人猝不及防，被撞得一踉跄，重重撞到身后木架，木架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莫离轻巧地从他身上跳下，冲林沐叫两声，示意她快走。
林沐飞快将身后小木门一拉，露出一个黑洞，然后她想也不想地朝莫离跑去。
五岁的林沐不知道什么轻重缓急，她只知道，她一定要将莫离带走。
莫离眼见林沐冲过来一愣，被撞的人却很快反应过来，从旁边顺手拿起一样东西就朝莫离砸去，此时林沐已经跑到旁边，她本能地低身护住莫离，物品尖锐的一端砸破她的额角，强烈的疼痛感袭来，温热的血模糊了她的视线。
被砸来的木盒沾到她的血后，落在地上发出“咔嚓”一声轻响，木盒中隐约露出一只白玉做的铃铛，只是场上的几人都没发现。
闻到血腥味，莫离的理智被心中陡然燃起的怒火冲垮，凶狠地朝那人扑去，空中飞快划过一抹银白，接触到莫离的瞬间，他一身雪白的毛立即被喷涌而出的血染红大半。
不知何时，那人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短短几分钟内，两人一躺一跪，都见了血，能力相差太大，他们似乎只能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
来人越过因重伤无力动弹的莫离，向林沐走近，林沐奋力将眼睛睁大，流下的血为眼前的世界染上猩红，然后她看见平日里有温厚笑容的一个护卫哥哥冷漠地看着她，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冷冷地开口，却不是她熟悉的语调：“你还想见你娘亲吗？”
林沐疼得说不出话，听到这话却迟疑了。
护卫露出了平日里的温厚笑容，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林沐的错觉。
“小姐，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夫人。”
幽暗中，涌进的月华似乎随时会熄灭，林沐一手捂着额头，余光看见不远处有把长剑，她眨眨眼，踉跄地起身，往旁边歪了几步，似乎是站不稳。
她迟疑地开口：“你真的会带我见娘亲吗？”
“当然。”见林沐有所松动，护卫上前走了两步，依然挂着温厚的笑，想拉住林沐的手带她走。
电光火石间，林沐握住地上的剑一挥，一套熟练的剑招使出，虽是最基本的招式，攻击性不强，但胜在出其不意，护卫一下被划了好几个口子。
剑对于林沐来说重了些，她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举起，但她像是感受不到手臂的酸胀，一下又一下地攻击眼前之人，到了后面已经毫无章法，额前的血流过半张脸。
被刺中几剑后，护卫脸上的笑刹那间消散，阴沉地盯着林沐，他手上银刀挥出，直直迎向林沐的剑。
“叮”的一声响，林沐的剑被震飞而出，她的手臂也暂时因强大的震荡而失去知觉，下一秒，她整个人被掐住脖子提起，强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不识好歹，”护卫一手提起林沐，阴沉地看她。“要不是圣君想要活的，你这小女娃早没命了。”
“咳咳咳。”林沐眼前开始模糊，挣扎渐渐没了力气。
莫离倒在地上看见眼前一幕眼中染血，可失血过多，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冰凉。
他悲哀地想，自己族人被袭击时，他只能被母亲护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如今也只能眼睁睁看沐沐被人杀死吗？
霎那间，他感到一股澎湃的力量自他体内奔涌而出，周遭的灵气被他吞纳至体内，这让他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自己的牙齿与利爪似乎可以弄碎任何东西。
于是他奋力一跃，竟一跃至那高大的护卫眼前，张嘴咬住护卫的半边脖子，大量的血喷涌而出，护卫手一松，林沐重重地摔在地上，被咬断咽喉的他直挺挺地倒下去。
做出最后一击，莫离再也无力动弹，气息微弱地倒在一旁。
“咳咳……莫离……”林沐捂着喉咙艰难爬起，将他轻轻拢进怀中，大滴大滴的泪水混着血液流下。
“快走……”莫离微不可闻地说了一句，觉醒血脉后，他终于能开口说话。
林沐抱着莫离摇摇晃晃往小洞跑去，却在中途踢中了什么东西，拌得林沐差点摔倒。
打开的木盒被林沐一踢，盒中的东西顿时滚了出来，一枚白玉铃铛静静地躺在月华中，器身泛出柔和的光泽。
她不知这是何物，但小孩子的天生直觉向来敏锐，于是她伸手将铃铛捡起，钻入了门后的黑洞里。
在她走后，一抹黑雾摇摇晃晃地从尸体冒出，朝门外飘去。
从狼妖首领身上出现的黑雾凝成了一位十分俊秀的男人，通身一股书卷气，若不是出现的场合不对，怎么瞧都是个长得还不错的书生。
林将风扫了一眼周围，继而目光放在他身上，冷冷地开口：“你们是‘影子’？”
“咦？”男人轻轻一笑，“看来有人跟你提过我们。”
“幸会，圣君阁下。”林将风将楚婷护在自己身后，“不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也不是多大的事，”男人的神情很平和，仿佛只是在跟多年老友聊天。“只是想借贵府的妖铃一用。”
林将风与楚婷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妖铃？”这次是楚婷先开的口，她面露疑惑，似是不解。“圣君阁下怕是弄错了，我们这里哪有什么妖铃。”
“无妨，楚夫人不识也正常，说到底那也只是个白玉做的小铃铛罢了，林家主让我们搜寻一番便好。”男人神情不变，还是那般温和有礼。
“搜寻？”林将风冷哼一声，用手指向满地的尸体，“那这是何意？”
“互利互惠罢了，这群小妖想要报仇，却过不了林府外围的除妖阵，我想要一个能遮掩的身份进林府借妖铃，我们所求恰好需要对方合作，何乐而不为。”男子温和地笑着，说出的话却令人生寒，无论是人还是妖，区区生命皆不值得挂怀。
这时，一缕黑雾从远处飘来，在男子身旁绕了几圈，男子一向温和的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他略有些苦恼地问：“跑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黑雾流动的形体却凝滞了几分，细看似乎还在发抖。
“那没办法了，”男子叹了口气，“去吧，这次别让我失望。”
话音落，黑雾箭矢一样窜出，直直朝楚婷射去，林将风脸色一变，就要挡住，却没想到黑雾中途变了个轨迹，一举冲进林将风的身体。
刹那间，林将风的脑袋像炸开一般，杀意被无限放大，他看着面前书生样的男子，脑海里一直在叫嚣，我想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随着杀意不断上涌，他感到自己的神智越发模糊，双手不受控制地举起剑，却是对着楚婷，对着自己此生的爱人。
他看见楚婷的双眸盈满泪水，满载悲伤，一步一步地往后退，而自己的剑尖对着她胸口，也随她一步步移动，只是拿了大半辈子剑的手，此刻抖得厉害。
男子仿佛来自深渊般的声音响起：“惭愧，林家主，我本不想如此，原本只打算请来林小姐与二位相会，但没想到她跑了，只能委屈二位了。”
“那么，”男子不急不缓地问，“那枚妖铃如今在哪呢？”
林将风动了动嘴唇，发现自己还能张口说话，但他仍旧一声不吭。男子见状一叹：“何必呢？再晚些，令夫人可就要死在你手上了。”
林将风不受控制的身体突然往前一冲，眼见就要刺穿楚婷，林将风双目充血，竟然在中途强行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一剑抹向自己脖子。
鲜血喷涌而出，他感到自己的生命渐渐消亡，楚婷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身躯泣不成声。
附身的黑雾像是被吓到了，瞬间从林将风体内钻出，重新回到男子身边。
男子平淡地瞟了那缕黑雾一眼，突然伸手将其捏碎。
空中传来一声惨叫。
男子没料到有人能在紧要关头战胜自己心中的恶念，好半响，才出声：“林家主，令人敬佩。”
楚婷灰暗的眸子望向他，凄凉一笑：“可惜我一介女子，武功也练得稀松平常，不能亲手给将风报仇。”
“妖铃，我们是不会给你的。”
自她嫁进来的那一天，她的岳父，上一任林家之主就告诉她，他们林家护着这个宝物近千年，此物关乎天地命脉，重于身家性命，万不可落入旁人之手，不然林家便是千古罪人。
“这千古罪人，我们还担不起。”楚婷只是笑，滑下的泪水落入口中满是苦涩。
她抚摸林将风的脸庞，目光温柔：“罢了罢了，既然沐儿已无碍，那我也没什么挂念了。”
她拾起旁边的剑猛地朝脖颈一划，倒在了林将风身侧。
造成这一切的男子沉默地看着，目光沉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良久，他突然朝林府门口的方向一望：“嗯，那小辈来得还挺快。”
他话刚说完，纯白的火从四面八方迅速袭来，一下将他们围住，站在一旁的黑雾人跑得慢的被火焰一烧，顿时发出一声惨叫，黑色的雾气仿佛成了真正的雾气，霎那间蒸发消散。
男子的眉头微皱：“快走。”
待整个院落里只剩下满院的尸体时，林府的各个角落陡然烧起无数火苗，熊熊烈火不消片刻便包住了整个林府。
那白色的火焰来得快，消散得也快，一会后只剩下一簇小小的火苗，奇的是，来势汹汹的大火烧到附近时，顿时萎靡下来，几乎要熄灭，火苗摇摆不定似乎是在颤抖。于是在白色火焰未熄灭之前，它周遭几乎空出了一块地。
滚滚黑烟遮蔽住林府上空，为一切真相盖上了一层黑布。
林沐带着莫离从小洞爬出，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林府外围，出口被石块和杂草封住，不是一寸一寸搜寻很难发现。
就在林沐爬出洞口的那一刻，莫离身上的妖气激起了林府周围除妖阵的反应，灵气快速流动起来，在感应到林沐后又悄然沉寂。
这点波动却波及到了某道符咒，林府大门的半空隐隐浮现一道符文，符文扭动几下后消失不见。
千里之远的国都。
巫青换了一身华美的白袍，闭眼盘腿坐在一张蒲垫上，他位于一个露天的木台中央，抬头就能见浩瀚苍穹，身后的房间古典简朴。
夜风拂过，吹得他一身白衣飘飘，配上他那一身独特的气质，乍一看倒真像即将飞升的仙人。
他面前的空气突然扭动，林府门前的符文浮现在他眼前，几秒钟后真正的消散无踪。
他睁眼看了下星相，起身往前走两步，消失在原地。
莫离在林沐怀中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若不是林沐还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几乎都要认为他已经悄然离去。
林沐想找家医馆，可深更半夜的没有那家医馆开门，何况她还没钱，就算找到了怕也是会被赶出来。
她的泪水自跑出来后就没停过，滴落在莫离身上让他也感到了难过。刚才那一瞬的爆发保护了林沐，他其实心里是开心的，哪怕他就要死了。
他想舔舔林沐，奈何实在是一点都动不了。
最后实在无法，林沐带着莫离回到了林府附近，她扯下身上的布料给莫离简单做了包扎，将他放在几根废弃的木头空隙里，虽简陋但还算能遮挡风雨。
林沐额头上的伤凝了血痂，她用袖子将脸一擦，勉强将脸弄干净，轻声对莫离说：“莫离，我回去找娘亲和爹爹，他们这么厉害，一定会没事的，然后再带他们来救你。”
她再次摸了摸莫离的脑袋，温柔而珍重，明明林沐说过自己会再回来，但莫名地，莫离却觉得这像是一场诀别。
别去。他在心中极力呐喊。
林沐听不到，转身沿着出来的小洞又钻了回去。
在林沐走后，莫离的视线越发模糊，他觉得自己可能撑不到沐沐回来了。
一道白色身影蓦然出现在他眼前，“小妖怪，你怎么在这？”
这声音，听着好耳熟。
一道灵力注入他体内，迅速愈合了他的伤口，体温渐渐回暖，他有了些力气，睁开眼使劲看，见到一张仅是见过一面就让人难忘的脸。
巫青看向面前的林府，面色凝重：“隐息阵？难怪。”
他出手在空中划了两下，霎时，像是某种屏障陡然破开，浓重的血腥气从林府弥漫出来，他掏出一张血符，符纸浮在半空，燃起白色的火焰。
做完这些，他对莫离说：“我会给你族人传信，让他们来接你。”
可莫离听不进，他近乎哀求地开口，声音虚弱：“求你救救……”
巫青叹了口气：“你与她缘分已断。”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十五年后，云华城，若你还有执念，就去吧。”
说罢，巫青给莫离打了一道沉睡符，就在莫离即将沉沉睡去之际，他看见有火光从林府冲天而起，为暗沉的天空染上赤色……
林沐刚回到林府，扑面而来的就是一场大火。
火焰吞噬万物，将她熟悉的地方变得面目全非，她茫然地走在火中，滚滚黑烟伴着烈火遮蔽了一切，呛得她一呼吸就感到难受。
她小心翼翼避开火苗，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衣服的边角被火焰灼烧，留下焦黑的痕迹，她刚弄干净的小脸不到一会又变得脏兮兮的。
终于，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她的爹爹与娘亲并肩躺在地上，大火已经烧到他们身上，舔舐掉满身的血污，似乎要将他们化为灰烬，重新归于孕育万物的天地。
林沐腿一软，突然向前倒去，她的体力已经耗尽了，但她却没有感觉，只是愣愣地望着大火中的那两句尸体。
“爹爹……”
没有人应她。
“娘亲……”
依旧没有人应她。
迟了许久的疲惫终于上涌，林沐的眼皮开始不受控制地下垂，周围的灼烧感越来越强，她却只想沉沉睡去。
是梦吧，睡醒了，她应该就能重新见到爹爹与娘亲了。
林沐完全晕了过去。
几秒后，巫青从火焰中走出，一身白袍纤尘不染，距离他几丈之内，火焰纷纷退避，无法靠近他半分。
他抱起林沐，目光复杂：“没想到，我们之间的师徒缘分竟是这般……”
他看向逐渐被火焰吞噬的两具尸体，郑重地弯下腰，行了一礼。
而后转身走出火场。
“今后，我便是你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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