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战后之战(二)
城尹虽会错了意,但这些说书先生和幕后写手本就所涉驳杂。
在这种媒介不发达的时代,若是只能讲一个本子,只能写一种题材,怕是早就饿死了。为了混口饭吃,他们大都是些全才,只是稍有偏好而已。譬如季路,虽情爱话本也能写,但总是干巴巴的,不受欢迎。私下里做的主要还是英烈传的生意,面向的受众以男性顾客为主。
为了加快进度,他们自发形成了五个小组,以五人为组长,每个小组负责故事的一个部分。唱段、战斗场面、环境衣着的描述、故事线的铺陈、口白要贴合人物性格等等,各有侧重。
听了曲舟的具体要求后,众人各自心中也都有合适的帮手可找。纷纷散去,各自做起了准备。访友的访友,寻家眷的寻家眷。
将写手们打发走后,曲舟也有些饿了。她脏腑都受了极重的伤,若是普通的修行者,遭遇此劫,早已死透了。万幸她有个高深莫测的大哥,有整个云门作为倚靠,竟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饶是如此,前四天都是水米未进的。修行者辟谷惯了,倒没什么。曲舟则不习惯不吃饭,加上身体虚弱,体内炁泽也无法给自己的身体提供足够的支撑,对食物提供的能量还是需要的。
陆胜男一大早就备好了吃的,放在灶房里的火上暖着。直到看到眼前那碗炖的稀烂的米粥,曲舟才猛然记起来,镜中还有个大活人忘了放出来。
卫皎这孩子已进去近四日了,至今也是水米未进。
好一番手忙脚乱。曲舟也顾不得疼痛,冒着汗结印掐诀将卫皎放了出来。
卫皎还穿着那身睡衣,面容憔悴,满目都是紧张与忧虑之色。本也猜测曲舟大概是遭遇了什么意外,否则自己不至于被困这么多天。被困得久了,虽难免有些着急恼怒,但一出来,看着曲舟浑身绷带的德行,眼中总归是担忧更甚。
能出来,总比困在镜中一辈子的好。况且,不知是这镜子颇为养人还是什么。他并不觉得十分饥饿和口渴。这几天只是过于忧虑外界之事,根本没有休息好。
曲舟歉疚道,“我昏迷多日,也是刚刚醒来。那镜子旁人也操控不得”
卫皎混不在意这个,更关心当下局势,光着脚丫,跳到曲舟床上,急急问道,“你都伤成这样,我二哥呢?那妖人如何了?”
陆胜男本想把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熊孩子一巴掌扇下去的。但看曲舟的眼神,倒是跟他很熟的样子。也没有丝毫防备的神色,反而满面歉疚。只好生生将手缩了回去。
见他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曲舟也放了心。呵呵笑着简单将战局说了一下,接着关切道,“饿了吧?我这有粥,你先吃点,垫垫。锅里还有么?”最后这话自然是问陆胜男的。
陆胜男恭敬道,“自是有的。师叔您先吃,我再去给这孩子盛一碗好了。”
卫皎没说什么,不客气地拉过一个软枕,在曲舟靠里面的位置歇了下来。他小人一个,倒也没占多大地方。“倒是不饿,就是没怎么睡着觉。”他翻了个身,望着全靠身边人照顾的‘半植物人’曲舟,满是关怀地问,“你怎么样?身上还疼不疼?我小时候崴过脚,躺了好久,胳膊也曾脱过臼,那时候我就大些了,没有哭!你哭了么?”
曲舟听着小人儿说着自己小时候,觉得有些好笑。你现在就不是小时候了么?
最是无情帝王家。卫皎虽然从小缺乏父爱,倒是个难得有些纯真之性的人。曲舟知道这颇为难得。“我啊?哭了啊,哭得十分厉害!我这人最怕疼了!”
卫皎似乎全没有料到,曲舟竟会如此坦荡地说着这种对大人而言很丢人,尤其是对国师这身份很丢人的话。“啊?你也不怕羞?”
曲舟笑了,“那么矫情做什么?要是疼了还不能哭,只会觉得更疼的!你看我,哭完了,就不怎么疼了!眼泪把那些疼都冲走了!”
卫皎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唬住了,喃喃重复了一句,“要是疼了还不能哭,只会觉得更疼的!”
他其实是深有体会的。自己的老师总教育他身为皇子要坚强,要有体面,不能随随便便哭鼻子。每次他想哭而不能哭的时候,的确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更疼了。
陆胜男很快又盛了一碗粥来。曲舟与卫皎边吃边道,“镜中不知日月,你失踪其实也好几天了。怕是整个封地都要翻了天了。这两日估计嫣芷那小姑娘就寻到这边来了,休整一番,早点回去。一会儿就去找你二哥吧,免得他担心。”
陆胜男出去的时候早就已派人去通知卫珏了。曲舟猜的也极准,梁嫣芷已快马到了凤仪,正策马入城。凤仪城突遭大乱,卫皎又在自己府中深夜莫名消失。梁家父女又不是傻子,猜想卫皎极大可能身在凤仪。只不过他们想的是,这小皇子不知道何时背着自己,养了队手段高明的死士,竟能偷偷跑出去,想跟卫珏上京。
皇子擅自离开封地是大罪。好在两地离得近,只是跑到凤仪来算不得大罪过。卫珏平日里对这个弟弟也甚是疼爱,不可能真的参自己弟弟一本的。
卫皎却有些耍赖地不想走,一碗粥越喝越慢,也不抬头回话。那些暑假走亲戚串门,又不想跟自己爸妈回家的熊孩子也是这幅德行。曲舟哑然失笑。
“怎么了?不想回封地?”
“我想去见见父皇!”卫皎小声嘀咕着,“我想他了”如果不是这次被算计,他大概连凤仪都来不了。在知道眼前这个国师本事通天,能将屠城之祸都解决了之后,他那颗想去京城看看的心就更迫切了。“我现在还小,就算去了京中,太子哥哥大概也不会多想。等长大了,就更加不方便入京了。”
这是实话。卫皎年纪尚幼,还没有开始处理封地事务。对众位兄弟而言,都没什么威胁。得宠的皇子就算擅自入京看看父皇母妃,只要没有不长眼的御史多事,也不会被训斥。可能把小儿子扔在封地那么多年,不管不顾,实在看不出宫里那位有多宠卫皎。
卫皎眸子里噙着泪,恳切又期待地看着曲舟。
曲舟虽做事有些毛躁,但也没失分寸到,敢擅自决定带着小皇子上京找爹爹。那日能将自己买的小玩具,以善意的谎言送给他,哄一哄他,就是自己能做的最大的照顾了。
她不想过多地涉入大周朝局。也不想一出山,就让人觉得自己身为国师,心中有所偏好,跟哪个皇子走得更很近些。这只会害人害己。卫博謇不是个好相与的,怎么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曲舟没有多看卫皎的小脸,有些冷漠地说,“赶紧吃,一会儿换了衣裳,送你去你二哥处。”
卫皎带了轻微的哭腔,“那我如何说自己到了凤仪之事?”
曲舟硬了心肠,声音平平道,“照实说就好!”她不愿再给云门添麻烦。
知道曲舟醒来后,卫珏也递了几次拜帖。但曲舟都找借口避而不见。
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无事,还是保持些距离好。一是自己的心思委实有些不堪,二来,她意识到自己应该理智。卫珏早已娶妻,就算自己是女子之身,如此暧昧不清也很不该,更何况如今还是男人,还身担国师之职,别惹恼了太子之流,给卫珏招来杀身之祸才好。
好在还可以跟季路他们泡在一起,打磨一下吴长生与陆招娣这个话本。曲舟自在筹划着文人的报复。全然不知外头凤仪城的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短短五日,抄家的抄家,灭门的灭门,一时间血流成河。
卫珏将与真宗教为伍的传灯人,掘地三尺,祸及九族。
菜市口每天都在砍人示众。杀到最后,刽子手的砍刀都断了几十把。看气势,死的人数一点都不比那夜骚乱少。
杀一儆百,朝廷邸报如实将晋王殿下所作所为传达到大周各处。好让那些因诸国抗议而民心不稳的边境州县安分些。
若胆敢与真宗教僧人,暗中勾结,谋反作乱,便是抄家灭门诛九族。
冤枉?无辜?凤仪城中受连累的百姓,哪个不无辜?
也有被株连的百姓想逃到国师大人处,请求庇护。却被卫珏的亲兵抓了起来,凌迟示众。
国师大人为救城中百姓,身受重伤,至今卧床不起。尔等罪人,哪里来的脸面前去打扰?
卫珏此举,虽过于严苛,但的确是遵照周律而行。红了眼的百姓之间,也相互举发。徐重霄尽了最大努力,生怕出个冤假错案。可他只有一人,分身乏术,又能查办几起案件真伪?军士们起初还会查看证据,探寻真假。杀到后来,也是接到举报就拿人。
季路自然是个知情人,数度想告知曲舟莫宅外正在发生的事。可每每想到回家取衣物时,看到的那具凌迟之人的尸体,脚步就生生退了回去。后来又投入进热火朝天的创作中,便也渐渐从这份不安中解脱了出来。
院中参与创作的既然多达上百人,自然仍有其他人知道外头的事。但瞧这位国师的心性,怕是根本不想搅扰到朝局中去。他们见过上次如何接待宗山,也见过宗山身为国师的派头。曲舟与宗山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这位国师眼中全无等级观念,对他们一视同仁,能够跟他们插科打诨地说笑,最讨厌跪拜这类礼节。何况大周本就施行严刑峻法,从前也不是没有这般大清洗过。如今这莫宅不就是前朝亲王的府邸么?天家的人本就无情,对自己人也下得去刀,更遑论只是些贱民百姓。
成稿那日傍晚,曲舟很高兴。虽还不能下床,但她已经可以坐半天而不觉得累了。四肢的活动也在渐渐恢复。正研究如何与众人庆祝并大方赏赐一番的。第五小组组长,也就是那位流浪艺人携家带口地跪到了她面前。
“求国师大人救命!小人有位远亲被真宗狗贼蛊惑,参与了这次动乱。可那只是个表了不知道几层的远亲,我们一家人流落街头时,这些人也不曾施舍给我们一口饭吃。如今触犯国法,却要捎带上我们一家。求国师大人救命!小人一家对大周忠心耿耿,怎么会做通敌叛国的事情?”
他回家找人时,便发现了街面上的混乱,就隐隐觉得不安。不放心妻女住在桥洞底下,便将人都带进了莫宅。路上看见因连坐之罪被抓走的人里有自己的一位族亲,忙躲进了一旁的巷子才躲过了一劫。
卫珏刻意隐瞒了消息,不让曲舟知晓。严禁有人莫府门前求告,更不会派人入府抓人。可如今事办完了,若是出了莫宅,可就不知道下场如何了。
曲舟真的不想拿国师身份压人,去干涉公务的。她也知道,此间的人自有其行事规则,与她并不相干。道理她都懂,可她毕竟是个在现代社会生活了太久的人。她正在学着去冷漠麻木。
她只是还不习惯,不习惯人的性命竟如此不被尊重。
知道卫珏做了什么的时候,她的愤怒直冲颅顶。那愤怒冲破了她面对卫珏时的色令智昏,冲破了她做个自在闲人的计划。
她明白了一件事。她与卫珏之间,除了身份、性别这些差别外,最大的阻碍是三观不同。
卫珏是封建王朝的皇子,而她是个现代社会的普通公民。思考问题的立场角度,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理念都是不一样的。她认为众生平等,人人平等。可对卫珏而言,他就是生来贵重的,治大国就是烹小鲜而已。厨房里宰杀牛羊,算不得杀生。
只有身体上的吸引,彼此不能交心,又算得上什么爱情?
再者,她也并不确定卫珏对自己那是什么感情。
“把卫珏找来,我要见他。”曲舟这话说的冷硬,去传话的平安却是个有谱的。语气软和极了,“师叔此刻精力不错,可以跟殿下相见。”
等卫珏赶到的时候,曲舟的理智已经恢复了七分。那前来求告的人自是不能让卫珏看见的。她甚至不能用兴师问罪的语气,去跟一位皇子要说法。于是只叫陆胜男分发了银钱,置了酒菜,将所有人都暂时留在了府中。
可屋子里的温度还是降到了冰点。曲舟早已经被抱到了轮椅上。
“阿舟,你如今大好了?”随从都留在了院中,卫珏说话便自在随便了许多。
“嗯,虽还不能四处走动,但想来行路的颠簸还遭得住。”曲舟看着卫珏,心中闪过一丝恐惧。看着他那张极英俊的脸,总觉得杀伐之气太盛。
卫珏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笑着问,“你这院中真是热闹,这些天都在忙什么?”
曲舟心道,忙什么,你会不知?那城尹怕是早就前去表功讨赏了。面上却挤出了一丝微笑,“着人写了个话本子,闷了这许多日,要不殿下跟我到城中找个茶馆,听说书先生说上一段?”
她掐了诀,轮椅自己慢慢移动到了厅堂的位置。
“酒席既然是现成的,咱们先用些饭再去吧!本王也有些饿了!”卫珏施施然跟着下了台阶,到了院中。
他这是要给自己手下留下点收拾外面血腥的时间?
曲舟心内冷笑地点了点头,若是有心要寻,杀了这么多人,又怎么可能真的一点痕迹也没有。如此也好,若是真到街头转了一圈,万一被些蠢才误以为国师是来监督行刑的,就更说不清了。不若躲在府中,装作不知情,摘的干净。
可无论如何,云门之人都尚在城中。如此行事,黑锅已然是背上了。怎能是一句不知情就解释得清的?
想到此处,她更加气恼。忍不住皱眉道,“都是些粗鄙之人,同桌共食怕是污了殿下的身份。”平安忙笑着接口道,“师叔,让他们在外院热闹吧!您跟殿下一去,他们太过拘束,也喝不痛快。小厨房早就备下了饭菜,晋王殿下,就委屈您与我等师徒,共用晚餐了!”
整顿饭都吃的死气沉沉,除了咀嚼之声,和碗筷敲击一起的声音,没有一人说话。曲舟不是个好演员,脸上自然是甩着脸挂着相的。可卫珏安然稳坐,丝毫不问原由。一是因为他本就从小习惯了安静吃饭。二是,他等着曲舟先开口。
他自己也奇怪,本是问心无愧的事。换了其他人在此收拾残局,也会是同样的处理方法。他若做的不干脆,反倒会让父皇不满,让太子小瞧了。
可这段日子跟曲舟相处,他了解曲舟的性子,不自觉地就知道若是此事让曲舟知晓了,对方必定是不高兴的,说不得还会跟自己闹一场。
至于为什么会怕曲舟跟自己闹,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曲舟虽身份特殊,他也有心结交拉拢,更十分喜欢与他亲近,但自己居然会怕他知道自己满手血腥后会讨厌自己,这倒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龙山王殿下呢?”曲舟终于打破了沉默。
“已经跟着嫣芷回了封地,这两日大概就要到了!”卫珏和气地答。
“咱们明日也启程出发吧!因我养伤,已耽误了不少日子。”曲舟放下碗筷,盯着卫珏道,“城中实在死了太多的人,咱们就不要留在此地影响百姓们休养生息了。明日上午见过太玄宫的人后,我这边要处理的事就都了了。殿下呢?”
曲舟没把窗户纸捅破,卫珏自然也赶紧就坡下驴,“嗯,剩下的自有州府官员处置。我安排一下,咱们明日午后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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