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琼蕊
秦宅鸣玉轩内,婢女问秋正在为镜前的女子梳妆挽髻,流苏髻温婉清秀,石榴裙粉蕊添香。
“姑娘真好看!”
秦更絮听着耳边的艳羡之声,徐徐望向镜中的自己,峨眉青黛,翘鼻朱唇,她弯唇绽放更璀璨耀眼的笑容,扬声道:“好看不够!表哥今日要到府上来,问秋,帮我挑支最美的簪。”
而此刻会客堂上正坐了一位月白衣衫的男子。
秦老爷自外阔步而来,脸上笑容满面,“元知!元知来了!”
顾元知闻声放下手中茶盏,起身相迎,“舅舅安好。”
二人寒暄几句后,顾元知拿出袖中的信封,立于左右的参商将手里的锦盒也递了上去。
秦老爷看着眼前两物,在顾元知温和的目光中打开了信封,三两阅览后,抬头露出疑惑的神色,“宣和画院?”
“是。”顾元知点头,“我打算向徐艺学举荐一名翰林新入的学子,恰巧得知此人舅舅也相识。”
秦老爷任职太常寺,平日与翰林往来甚少,除几位重儒名师之外,其余的人知之甚少,更何况一名新入的学子,他问道:“不知元知口中这位姓甚名谁啊?”
顾元知措辞严谨,只单单说了一句,“姓王,听闻是翰林御书院王览老先生的侄子,因善书画才被图画院纳入,巧合之下我也见过此人的画,是难得的人才。”
此言既出,秦老爷哪有不明白的!王玉端如今便住在王家,他也都是只晓得,但他不知晓的是顾元知为何要亲自举荐他?
“母亲都告诉我了,临川王氏,出自太原,舅舅慧眼识珠。”
秦老爷恍然大悟,爽快一笑,“玉端那孩子天赋异禀,脚踏实地,舅舅是极满意的,难为元知也懂舅舅这份心意,若是絮儿也能有如此念想,舅舅何愁啊?”
顾元知闻言,嘴角淡抿,“父母爱子,不惜千般心计,表妹会想通的。”
“其实今日来也不单是为此,元知有一事想让舅舅帮忙。”
秦老爷抬起头,“元知但说无妨,只怕舅舅有心无力。”
顾元知轻轻展颜,笑道:“此事非舅舅莫属,这封信我未曾署名,至于这锦盒中的折扇也一并送给舅舅,随舅舅处置。”
“元知此意”
秦老爷怔住,继而转念一想,才顿时明白顾元知是要将这份人情送给秦家,让秦家做这个举荐人,不由得心中激动,“元知真是费心了。”
顾元知轻轻摇头,“身为御史,此事于我而言并非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不忍翰林失才,才想让舅舅帮忙,元知感激不尽。”
秦老爷明白他话中的意思,顿时觉得这封信轻盈了许多,想起王玉端来府上那日的担忧,似乎也有了转机。
申氏知晓顾元知要来特地让府中备了上好的席面,将要开席之时,秦更絮聘婷的身姿在帘后落了影。
她上前,在顾元知面前盈盈站定,轻柔福身,“表哥安好~。”
顾元知就清风似的站在厅上,神情淡如水,“表妹。”
席面上气氛极好,秦更絮无论问什么,顾元知都一应具答,且答得用心。申氏看着对面的两个人,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时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心酸。
膳后,顾元知饮茶后欲离府归去,秦更絮站在申氏身后,手心里攥着的锦帕紧了紧,随即面上展开笑颜,挽留道:“表哥留步,我近日来参读了一本古棋残局之解,只可惜我资质愚钝,有些地方百思不得其解,表哥可否移步棋室指点指点我?”
顾元知原地沉思了一下。
申氏笑着脸近前来将秦更絮拉到身后,劝阻道:“元知公事繁忙,哪有空教你?你自己回院里绣绣花,写写字。”
秦老爷也道:“絮儿不要胡闹,元知不必思量,回府便是。”
秦更絮紧紧咬着唇,“爹娘~?”
“无妨。”顾元知垂眼淡声道:“今日无事,舅舅舅母不必为难。”
随即他抬眸看向笑意满眼的秦更絮,“去棋室。”
几碟果子,两盏茶汤,一方棋盘,一本棋谱,棋室内,只有两个人。
顾元知拿起那本棋谱,随意翻了两页,轻声道:“此方残局,解开不易。”
坐在对面的秦更絮定定地看着眼前人,抿唇道:“再难的事,我也要做到。”
顾元知没有抬头,目光仍旧逡巡在棋谱上,“著此棋解之人,无名无姓,却是高手,想要解开这一局,确实只有书中所写的几种解法。”
秦更絮低眉含笑,“表哥棋绝之名不愧如是,我就知道表哥心里是知道的。”
“落子吧!”顾元知轻一抬头。
棋室内静悄悄的,玉石碰紫檀,清脆绝响,月白衫清淡雅致,石榴裙艳丽夺目。
局面逐渐有形,秦更絮的心思却落到了眼前人的身上,“这琴棋书画,多年来幸得表哥一一亲授,不知如今看来可有给表哥丢人?”
顾元知轻轻抬手,“两三言指点之功,不足挂齿,你自幼执着,能成事是你自己的功劳,无关旁人。”
“无关旁人”秦更絮低吟,落子无悔,“但有些事却是非两厢情愿不可,我会等到那一日。”
顾元知取出一颗圆润光滑的白子,在手心握了握,染上热气,再毫不犹豫地放到棋盘上,他默了半晌,随后声如清风,无牵无挂,“我今日来府上,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人?”秦更絮轻咬薄唇,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是谁?表哥为谁而来?”
顾元知眉峰平整,那双桃花眸里含着远山的轮廓,却不见山石,不见林木,朦胧似雾,他沉声如坠泉,“王玉端。”
“你的亲事,我已知晓了。”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目光逐渐起伏不平,语气却半点没有停顿,“此人也算值得托付,翰林议学那日我见过他笔下的画作,不拘一格,别出心裁,你会喜欢。”
“不”秦更絮声音颤抖,“我不会喜欢,表哥~,我心里”
顾元知出言打断她,“万事不要草下决断,也不可糊涂决定,你还没有见过他,也未曾说过两句话,不急”
“晚了”秦更絮嘴角轻轻扯出一点寒如霜的笑意,手中的黑子被攥得发疼,“我见过他,也和他说过一些不该说的话。父亲应该没有和表哥提起过吧?这种有辱家门之事,父亲是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的。”
她轻轻看着顾元知皱起的眉头,笑道:“表哥见过他,那他也一定知晓我心中人是何模样了,表哥觉得他还会再来吗?这门婚事…我若不点头,没人可以逼迫我。”
她的笑容落在顾元知的眼里,却如同北面的霜雪,他黑眸沉沉,“小絮,你太胡闹了!”
“我只是想再久一点”秦更絮抬眸紧紧看向顾元知,眼眶里晶莹剔透,“久到让那个人看到我罢了,表哥,我错了吗?”
棋室内,寂静地针落可闻。
顾元知的那双黑眸像一眼望不见底的深渊,只微微收敛了一点边沿的峭壁,他继续落子,“你自小聪慧,是几个妹妹里最出挑的,琴棋书画,一点即通,我对你自然也多了一些关怀,但那些绝非情爱。这世间之人大多毕生倚仗高门显贵,可一旦天崩地塌,便陷于尘泥,任人践踏。身为女子更是不易,纵然眼下是昌平盛世,但若能独立于世,不因身份而取得另眼相待,那你往后无论身处何地也绝不敢有人敢低看你一分。”
“可我想的这些……”顾元知语顿,像深渊凝视着悬崖之上的人,他轻声道:“你一分也未曾学到,既然如此,我教不了你。”
棋盘上,残局方显,却无处生还。
顾元知拿起身边的那一本棋解,翻到最后一页,缓缓推到秦更絮的眼前,“你忘了吗?这本棋解是我送给你的,你好好看看这最后一行写的是什么?”
秦更絮抬起微微发抖的双手,那书上黑白字迹分明,就如同棋子,薄唇微颤,她念出最后那几个字,“此局无解。”
顾元知听完,缓缓抬起眼帘,将一室静谧纳于渊底,缓声道:“这本书中一共写了七种解法,每一处都绝处逢生,生而逢绝,可是你从未翻到这最后一页看过。从一开始,这便是一场死局,我以为……你会明白。”
他缓缓站起身,打算将这一面残局永弃,却听见秦更絮低如尘埃的细喃,“那她呢?你给她的是什么结局?”
顾元知撩袍的手一顿,沉目道:“她不同……”
“有何不同?只因你娶了她吗?”
秦更絮一抬眸,那泪珠就再也依托不住,断了线,决了堤,她轻喃,“她不会像我这般珍惜,日日担忧,夜夜期盼,得一丝如获至宝,可她不会……”
顾元知没有生气,他像是半惑似的迷茫了一瞬,却又像没有丝毫的动容,随即柔声道:“她不同,便是谁都不能与她同。小絮,别再执着一场无解之局。”
秦更絮披泪走近,握住他的袖子,抽噎道:“表哥~,我不会再胡闹了!你再教教我……好不好?”
顾元知退后一步,轻微侧首,那眉眼低垂如沉崖底,“绝处亦会逢生,我已教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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