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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不知春


图画院内的学子身份各异,自五湖而来,出身汴京的人不在少数,可民间的画师学子也大有人在,他们都被朝廷派人纳入院中,有的人因此而免去生计之愁,在此醉心绘画,希望有朝一日自己笔下之作能有资格被编入官家主持编纂的画谱之中。

        文羽镜臂侧夹着书册,抬手遮阳,漫不经心地与身边的人说道:“画院之中,有人毕生所求不过是画谱一页之地,页上一名一姓,得千古垂名,但有一人之画却不在此之列。”

        王玉端被烈阳刺得半眯着眼望过去,顺口接道:“是顾大人的《秋庭图》?”

        “子云也晓得?”

        “有所耳闻。”

        文羽镜跨入廊下,挽起长袖挥风取凉,续道:“据说《秋庭图》没有署名,只写了一行由翰林图画院收录,除知情者外,无人知晓此作出自何人之笔。这话也是听被官家赏识录画入谱的画师说的,凡是在册之人,都有机会得阅画谱。”

        他说完感叹一声,“也不知我何年何月才能得见画谱一颜啊!”

        王玉端笑着看他,“爻林何必气馁!你笔下临摹的《秋庭图》可至今无人可越呢!”

        文羽镜扭头回之浅笑,“只是谁人不想做被临摹之人呢?”

        两人同行并肩走进画堂,今日授学山水之意,学师正是告假多日不见的徐艺学,他为人多变,性格古怪,但笔下之作却屡出新奇,有意外之喜,还曾被官家赏识,是画院山水之列的不二之师。

        他授学之法也如他这个人一般不可琢磨,前一句在言山,后一句便在言松,可通篇说下来,竟觉得处处可依,有迹可循,前因后果,铺设清晰。授毕,仍喜欢即兴出一道题目,名为《枯叶枝头风一落,天下无人不知秋》。

        他负首欲出堂外,走了两步又转过头来,看着堂下学子问道:“谁唤作王玉端?”

        显然他老人家已经忘了这个前几日才去拜访过他的年轻学子。

        堂上的人左右相觑,被唤的人立在书案后拧身揖礼,“学生正是。”

        徐艺学偏首瞅了他一眼,未语而往外行,与王玉端隔了一臂之距的文羽镜撞了他一下,用下巴指了指门外,“子云愣着作甚?艺学唤你,还不快跟上去!”

        王玉端快步跟上去,随步在后,“艺学。”

        徐羲侧首稍作打量他,笑道:“过两日挑个时辰来拜师吧!”

        王玉端微怔,心下颇为疑惑,拱手道:“学生自问学艺不精,不敢再贸然打扰艺学。”

        徐羲顿步,眉头一皱,“你这小子,我上赶着要你做学生,你还不愿意了?”

        王玉端深深一揖,“艺学可能不记得,学生前几日拜访过您,但未能得到青睐,家去之后好生反思过”

        “且等等!”徐羲打断他,他忽地一笑,“若我是你,明明前几日自己还被拒之门外,眼下却被收为弟子,想来事出必有因,你是想让我告知实情?”

        王玉端神色坦荡,被瞧出心思也不藏着,抬首道:“还请艺学指点。”

        徐羲笑道:“你承认得倒快!我只能告诉你,的确是有人向我举荐了你,因他,我才想见见你,但你若想知晓此人是谁,还需你自己琢磨。拜师之事定在两日之后,到时你带着今日授学的题目来寻我,若我满意,你便是我的弟子,若不满意,我也有理由回绝那人。”

        “当然你亦可以不来,万般抉择,皆由你一人决定。”廊下清风拂过,徐羲仰头见碧色水天,心悦道:“今日甚好,宜饮酒作乐,你别跟来了。”

        王玉端当然止步于此,不远处候着的文羽镜见此上前来询问,王玉端也不隐瞒实情相告。

        “这倒是奇了!当初岳丈向徐艺学举荐你,他都不肯收,如今换个人举荐你,他竟然肯了,可见此人脸面极大。不过子云,你来汴京时日不久,竟连着有人为你举荐,果然天也不忍英才被埋没啊!”

        王玉端垂眼一笑,瞪向文羽镜,不客气道:“我姨父还尚未将书宜妹妹送出门嫁给你,你这嘴上的便宜倒占的快!”

        文羽镜偏头一笑,竖起三根手指,“我此生非书宜不娶,早晚我都会三媒六聘地将她娶回家,提前唤一声岳丈壮壮胆,以免到时心急闹笑话。”

        王玉端伸手拍他肩膀,“你且有理,可别哪一日说得顺口,当着姨父的面喊声岳丈来,那书宜妹妹可就要同你生气了。”

        文羽镜立即心生畏惧,直道:“不敢,不敢,王大人家教甚严,那我且先忍一忍。”

        二人一同走出翰林院,王墨言早就在外等着二人,攀聊两句后,三人上了各家的马车,拱手道别。

        一路上,王玉端百思不得其解,他来汴京不过一个月,往来相近之人多是王家的人,还能有谁举荐他,难道是秦家?

        可是与秦家结亲之事,尚未议定,经过上回之事,他也已修书回临川问询长辈,秦家没有道理要举荐他啊!

        “子云,子云你怎么了?”王墨言见他一脸出神,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王玉端回神看向他,唇边抹出一丝浅笑,“我在想顾大人近几年来在御史台谏言无数,又协同大理寺、开封府破了几桩大案,如此劳心劳力为官家分忧,为百姓谋安,真是难得好官!不过……听闻顾大人已成家数年了?”

        王墨言点头称是,“你不知,这小顾大人与沈太师的千金自幼指腹为婚,小顾大人金榜题名之时,二人便成了亲,当时盛况举京闻名,如今亦是一桩美谈呢!”

        王玉端默默听他说完,惋惜道:“只可惜当时我不在京中,未能得见,真是憾事!”

        王墨言拍了拍他,笑着打趣道:“子云何愁?待你明年春试中第,亦可如同小顾大人一般骑马过御街,再抱得美人归。”

        闻言王玉端不由得想起他口中的美人前几日还将他堵在湖边,不仅言语威胁,还声称要将他丢进湖里,不禁摇头一笑。

        他与秦更絮并非是你情我愿绑在一起,她坦然相告另有心上人,他也不想与人结成怨偶,若这门婚事作罢,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二人至府中,刚进门,王玉端便被王览唤去了书房,这才晓得向徐羲举荐他的人正是秦老爷,于是便将今日在画院之事也一一告知。

        王览自案后踱步而出,语重心长道:“秦家送来帖子邀你几日后过府一叙,但你也不用俯首做低,拿出晚辈的礼节便可,不管这门亲事成或不成,我们理该备上一份薄礼前去致谢。”

        王玉端立在一旁,端端正正,“侄儿谨记。”

        茶汤清爽,王览让他坐下一同品茶,谈起图画院,“徐羲此人恃才傲物,但或许正是如此剑走偏锋之人,才在画技之上一骑绝尘,你跟着他学画尚可,为人处世却要坚守本心。”

        从书房里出来,王玉端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阿顺给他在房中备了清水沐浴,从屏风后出来换了一身清爽干衣,身心才顿时舒畅。

        小赵夫人差婢女送来一碗冰镇梅子汤,入口清凉却不甚冰,酸酸甜甜很是知味,饮罢他起身踱去书案后读书,刚翻了两页,又想起什么似的,便命阿顺将他从前临摹的那副《秋庭图》找出来。

        庭园之中,假山脚下秋菊丛丛,融融冶冶,海棠花开二度,伴随着三两枝细长翠竹影盖碧天,庭中架有秋千,两个顽童戏游其间,一旁的圆凳和地上散乱地搁置着拨浪鼓、转盘等小玩意儿。

        着色鲜润,体度如生。

        王玉端铺开画卷,花蕊点秋,冲淡山石阳刚之气,庭中孩童又添嬉戏之趣,笔端细腻,布局甚妙。

        阿顺摸着后脑袋也偏头过来看,道:“这幅画可是被公子又瞧出了新鲜?隔个三两日便要拿出来品鉴一番,这叫什么?临水自照,孤芳自赏?”

        王玉端瞟了他一眼,“你倒是学得新奇,你可知我在翰林遇见了此画真迹之人。”

        阿顺惊呼出声,“难不成是公子日夜念叨的那位顾大人?”

        王玉端抬手敲了敲他,呵斥道:“什么叫日夜念叨?不可口出妄言。”

        阿顺自知说错了话,闭口不再叨叨,但叨叨是本性,本性最难移,不过才忍了一炷香,他又开口絮絮道:“听闻顾大人与秦家乃是近亲,倘若往后公子娶了秦家姑娘,那日后不就能时时见到顾大人了?”

        王玉端真是拿他没办法,瞪了一眼了事,道:“顾大人身为御史,为天下臣民发声,哪能时时见着,再者,我与秦家结亲之事尚无定论,秦姑娘未必看得上我。”

        阿顺自称护短功夫一流,立刻辩驳起来,“公子才识过人,半个临川的冰人都在给公子张罗亲事,秦姑娘若瞧不上公子,便是谁也瞧不上了。”

        王玉端笑着将画卷收起,微微吸气,道:“我是说,与顾大人相比,我自愧不如,倘若秦姑娘心属的是顾大人那般的人,也合情合理,若是嫁给我,我反而受之有愧。”

        阿顺没将话听明白,糊里糊涂地看着王玉端,随即又担忧地走近,“公子回府前莫不是偷偷出去吃了酒?平白无故说这些没有的事?”

        王玉端急急退后一步,将手中画卷收置锦盒之中,无奈地摇了摇头。

        屋外碧空如洗,热风卷过绿丛,只剩摇曳又回荡的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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