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点


苏赫跪得浑身像是长了刺一样,左动动,右动动,心想:皇上这是想干什么,留我在这儿看他批奏折?

        那不能够!

        皇上和恭亲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在做皇子的时候,两个人又是被养在一处的,虽然性格全然不同,可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和恭亲王浑身上下都是心眼子,他们要想做一件什么事儿,那这个事儿至少要一箭三雕。

        苏赫右眼皮直跳,惶恐不安,他仔细回想着自己做过了什么——总不能真是为了自己昨天无故不当值?

        那真是何德何能!

        不知不觉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苏赫偷偷地侧了侧头,瞧见窗子外如同用了胭脂一样的斜阳余晖,莫名想叹口气。

        当然了,苏赫自然是不敢在皇上面前叹气的。

        大概因为终于批阅完了所有的奏折,右或许是因为要保重龙体,皇帝停了笔,问一旁一直在磨墨的安德海:“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安德海放下手中的墨条,躬身道:“回万岁爷,现在是酉时了,可是要用晚点?”

        皇帝有些惊讶:“竟然已经这么晚了?”

        安德海脸上挂着谄媚地笑:“万岁爷心系天下,日理万机,这才一时忘了时间。”

        “咕噜噜~”

        一阵腹中的嗡鸣扰乱了殿中的和谐。

        皇帝下意识地寻着声看了过去,刚好看到了打了一半哈欠的苏赫:“……”我让你跪着,你给我在这儿打哈欠?

        而苏赫的哈欠打了一半,此时正张着半张嘴,是继续张着也不合适,立刻闭上又显得太过刻意。

        苏赫:“……”哈哈哈,您回头回得可真巧。

        安德海忍不住给苏赫竖起了大拇指:“……”奴才伺候主子了大半辈子,遇见过许多贵人,还是头一次遇见在面圣的时候打哈欠和肚子叫同步的,苏赫贝勒真乃奇人也!

        总之,这下皇帝和安德海都不得不注意到苏赫了。

        皇帝微微挑眉:“哟!苏赫什么时候来的?瞧朕,都没发现!”皇帝这语气虽然满是夸张的惊讶,可脸上这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却让人觉得,他并没有多吃惊。

        苏赫立刻醒了神,轻咳一声,回忆着刚刚安德海的话:“您心系天下,您日理万机,所以才没听见。”

        皇帝眯了眯眼,便又恢复如常——是了,这的确是苏赫没错了,不会说漂亮话儿,哪怕是学着别人的阿谀奉承,也完全是东施效颦。

        他笑道:“怎么,刚刚在哪儿敲鼓,是在提醒朕莫要忽视了爱卿?”

        苏赫微微脸红,捂住了独自,小声嘟囔了一句:“您就莫要取笑臣了。”

        皇帝弯了弯眼,笑道:“爱卿是朕的肱骨,朕怎么会取笑爱卿呢?”

        苏赫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在心里默默反驳道,您言语上虽然没反驳我,可表情却是已经将我从里到外嘲笑了个遍。

        皇帝也不再跟着苏赫逗闷子,他那病白纤瘦的手微微向上抬了抬,示意苏赫起来回话:“好了好了,爱卿快快起来,既然都已经酉时了,就留下来陪朕用些晚点吧!”

        苏赫俯首行礼:“多谢皇上。”

        皇帝的话是容不得苏赫拒绝的,只是伴君如伴虎,尤其又是伴着这样一位生性多疑的皇帝,苏赫回忆起了前些日子在正阳楼和恭亲王吃得那顿饭,若是那顿饭是食不知味,那么这顿……恐怕要叫做味同嚼蜡。

        只是由于跪着的时间太长,苏赫刚要起身便踉跄了一下,安德海眼疾手快,连忙小跑着上前要去搀扶苏赫,嘴里也是说着担心的话:“欸呦喂!贝勒爷您慢着点儿!”

        苏赫哪儿敢让安德海扶着他?他可是读过“力士脱靴”的故事的!

        他立刻站起了身,连忙道:“多谢安公公!”

        安德海笑得脸上要起包子褶:“苏赫贝勒哪里的话!”

        皇帝则又似乎是没看见,只等着宫人们呈上来膳食。

        苏赫暗自观察了一番皇帝的神色,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便猜测皇帝这是打一巴掌,便让安德海给一个甜枣?

        宫中是一日两顿膳食的,在未时之前皇帝便用过了晚膳,而酉时所用的则被称为“晚点”,而晚点并不算是正经的一餐,而是吃一些小吃。

        皇帝和苏赫这样的外臣必然是分餐而食的,可哪怕是分餐,两人也是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头的,可令苏赫更加不解的是,他本以为皇帝会同他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一顿饭吃得是安安静静,真正做到了“食不言”,只是越是这样,苏赫的心里越是没底。

        他就这样静静地吃着太监为他布的菜,与之前在正阳楼和恭亲王一起吃饭时希望他不要说话的情形不同,他现在反倒希望皇帝说些什么。

        只是直到用膳完毕,皇帝才起身,在离开之前拍了拍苏赫的肩膀,笑着说道:“上次爱卿在宫中陪朕吃饭的时候,朕记得你多用了不少干贝笋丝和骨汤菜肉丸子,这次朕特地让御膳房破例为你做了这两道,怎么样,这宫里头的膳食可还和胃口?不比正阳楼的那道炙羊肉的味道差吧?”

        苏赫大惊:“皇……”

        只是不等苏赫答话,皇上便笑着再一次地拍了拍苏赫的肩膀:“好了,天色已晚,爱卿还是早日归家。”说完便盛着轿撵离开了。

        待到皇帝走后,苏赫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后背上早以被冷汗给湿透了,他看了一眼桌上那两道和“晚点”的规制并不匹配的干贝笋丝和骨汤菜肉丸子,竟然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用了大半!

        ……

        在去后宫的路上,皇帝坐在轿撵上,突然来了兴致,问安德海道:“安德海,你觉得朕对苏赫如何?”

        这个问题皇帝不止问过安德海一遍,只是距离上一次已经隔了一年,时过境迁,有许多事情都不一样了,安德海斟酌一番,躬身笑着答道:“万岁爷无论是对待臣子,还是对待亲人,那都是最为仁义的。”

        “亲人?”皇帝斜靠在轿撵上,冷哼一声:“朕拿他当亲人,他可从未拿朕当过亲人!”

        “万岁爷息怒!”安德海听到皇帝说这话,心中大震,暗自怀疑道:他一向八面玲珑,最会体察圣意,难道这次马失前蹄,出了岔子?

        安德海心中打鼓,可他仍愿意卖博多勒噶台亲王府一个面子,将宝压在苏赫的身上,便忐忑道:“万岁爷将贝勒当作亲人是圣人仁心,可贝勒却不能将您这一片仁爱之心当作理所应当,依奴才说,贝勒拿您不当作亲人,而是当作圣上,这才是贝勒不忘初心,是博多勒噶台亲王府效忠大清的表现!”

        皇帝听了这话,气稍微消了一些,问道:“当真是这样?”

        安德海一听,便知皇帝本就不是真的气苏赫贝勒,心也跟着放了下来,他笑着答道:“奴才愚钝,昔日在上书房伺候万岁爷的时候,曾听安达讲过,各司其职,不徇私舞弊,方能让大清盛世长久。”

        皇帝头疼地揉了揉头,有些没耐烦了:“罢了,博尔济吉特氏一向忠心耿耿,僧卿教出来的儿子不会差。”

        安德海瞧见皇帝现在这个状态暗道不好,便试探性地问道:“万岁爷,前头就要到钟粹宫了,您……”

        前些日子一向低调的皇后竟然办了一场不合时宜的赏荷宴,若是没有皇帝的默许,她自然是办不成的,而皇帝这个时候到皇后这里,自然也是为这事。

        皇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去丽景轩。”

        储秀宫丽景轩,正是懿嫔娘娘的住处。

        安德海高声喝道:“摆——”

        不过皇帝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了苏赫,深吸了一口气,又道:“罢了,就去皇后那儿吧。”

        ……

        苏赫浑浑噩噩地出了宫,他并不知道安德海帮自己说了话,皇帝最后那些话不但是在告诉他,他做的事情皇帝都是能知道的,也是在告诉他,莫要挑战君威。

        哪怕苏赫确信,他那院子是绝对不可能有皇上的探子的,今晚无论如何他都不敢再回那院子了。

        令苏赫又心惊的不止这些——

        皇帝身居高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有自己的密探,监视自己的臣子,这自然是无可厚非的。

        可这种监视能到什么样的地步呢?

        苏赫并不知道。

        皇上既然知道了他和恭亲王交往密切,那有知不知道他们是为何而交往密切?

        皇上知不知道他和恭亲王查到的京中的暗道,又值不值得那“益寿如意膏”的原料就藏在这些暗道通向的某一处?

        大内密探最为缜密,向这些只要再向下查一步就能查到的事情,苏赫不相信他们不会做。

        可既然查出来了,皇帝知道了,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调查这件事情的只有他和恭亲王呢?

        皇上在默许什么?

        苏赫不敢再向下深想,他强迫自己去想那些没有证据的事情,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王府门口。

        在他进门后,守在王府门口的黑衣人便悄无声息地离开,回去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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