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乍暖还寒,冬意未歇,关东的风扬起了黑褐色的土,这里连地上的芽儿都要比关内冒头的晚一些。
回京的马车随着不平的土路晃晃悠悠的,穆烈紧紧地裹着大擎,手中抱着个汤婆子,在这马车里缩成了小小地一团。
这次的药也不知道是什么成分,自从伯爵给穆烈用了那新药,穆烈就越来越畏寒了,若不是在出发前苏赫非要他带上这大擎,穆烈觉得自己恐怕都挨不过去。
他听着外面呼啸地风,忍不住又裹了裹自己。
普提雅廷骑着马走在前面,他身边的中将梗着脖子,不屑道:“杂种果然是个杂种,身为严冬的孩子,竟然畏惧寒冷,懦弱地躲在马车里。”中将觉得,只有夫人和小姐们才会较弱地坐马车,男人都是应该骑马的。
在俄国出使的队伍里,中将自然是说俄语的,他看不上穆烈的血统不纯,所以声音控制地不大也不小——虽不至于让旁人听见,却能让马车里的穆烈听得清清楚楚。
扎克骑着马护卫在马车的身边,也听到了那中将的不敬之词,他原本就紧绷着的一张脸,此时的脸色更是黑的过分,他紧紧地攥了攥缰绳,好不容易才将心里的火气压了下来。
——他不能冲动,这是他好不容易争取到了,能光明正大的待在小殿下的身边。
普提雅廷也听到了那中将的话,心有不悦,皱了皱眉,冷言冷语道:“小殿下也是你能说的?”
中将立刻闭了嘴:“是。”
只是那中将是忠于普提雅廷的,他虽听命不再多言,却在心中有所不服,他们上将军功赫赫,凭什么要屈尊听命于一个“杂种”?
外面发生的一切,马车里的穆烈都听到了,只是这样的谩骂他早就习惯了。
穆烈闭了闭眼,却并不是被外面的谩骂所苦恼,他想,该怎么才能好好的利用起普提雅廷在清国的这段日子呢?
……
若是以往,苏赫下了值,若是天色太晚的话,他便在侍卫处住上一晚。
可苏赫计算着日子,好不容易算着穆烈快要回来了。又因为苏赫的阿玛出征了,家中的其其格又要准备入宫,他便一直住在王府里,若是不当值的时候白天陪着其其格,晚上便去教堂那边逛上几圈,看看小阁楼有没有燃起灯来。
若是当值,天色晚了的话,苏赫便在外面对付一口,便直接到教堂那边去。
但不管哪一样待到了夜深人及,在苏赫确信穆烈今晚不会回来以后,便又钻进那些秘道里,调查那“益寿如意膏”。
今儿一下值,眼瞧着西山半遮着太阳,苏赫便从正阳楼灌了壶酒,提了一包炙羊肉,便要往教堂去。
外头的百姓稀稀拉拉的,就连正阳楼里吃饭的客人也走了一波酒足饭饱的,只是苏赫一只脚刚一跨出那正阳楼的门槛,便被一个许久未听见的声音给叫住了。
“哟!这不是博多勒噶台亲王家的贝勒爷吗,瞧着这急匆匆的模样,是要去会情人?”
苏赫皱了皱眉,回头看到了坐在门口,双手揣进袖口的惇亲王,于是收了脚,先是拱手想惇亲王行了礼,随后眉毛微微上挑,学着惇亲王的语气戏谑道:“哟!这不是’小五爷’惇亲王么,瞧着这悠哉游哉的模样,是家里又没饭了?”
惇亲王咂摸了一口酒,因为常年混迹在市井,他可不在乎那些劳什子的礼仪,因此对苏赫的“无理”一点儿也不在乎,相反的,还觉得很有趣:“……所以你那小情人儿至今没被你气死,是因为听不懂咱们清国话儿吧?”
苏赫颇为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不!我们家星星清国话说得特好!”
惇亲王:“……”所以这货是怎么做到在宫里当值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被他那小心眼儿的皇兄罚的?
惇亲王轻咳一声,端着酒杯的那只手指了指桌子上还冒着热气的肉:“怎么着?坐这儿喝两杯?”
“我不……”
苏赫刚想摇头拒绝,却听见惇亲王道:“别忙着拒绝啊,你那小情人儿今儿啊,还回不来呢!”
苏赫瞪大了眼睛,吃惊道:“不是,您是怎么知道的?”
苏赫这么问,既是惊讶于惇亲王是怎么知道自己是要去见穆烈,又惊讶于惇亲王是怎么知道穆烈今天回不来。
惇亲王却扬了扬下巴,用那有些圆润的下巴指向正阳楼门外的大街:“我成日混迹在这市井,又是个亲王,有什么事儿是我不知道的?我可是听说过了,你那小情人儿在人家俄国大小也是贵族,到了咱们这儿还算个使臣呢,如果真要回来,理藩院不得准备准备?”
苏赫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们家星星只是回一趟‘娘家’,又不是代表国家……”
这话苏赫说得声音太小,惇亲王没有听清,他问道:“你说什么?”
苏赫摆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
惇亲王的消息一向是很准的,苏赫没有多疑,他坐到了惇亲王的对面,毫不客气地拿了筷子加了片肉,这烤羊肉外焦里嫩,唇齿留香,苏赫满足地眯了眯眼:“这肉口感不错,肉质紧密,似是草原来的?”
惇亲王点头:“哟,舌头还挺厉害!这是店家特地从呼伦贝尔草原订的羊。”要知道那边局势紧张,运过来那么几只,且不容易呢!
苏赫的嘴角挂上了一对酒窝儿:“那可不是么!”毕竟论会吃,这全京城他自认第一,没人敢人第二!
惇亲王瞧着苏赫那得瑟的模样,忍不住笑骂道:“德行!”
不过或许是因为年岁大了,脸皮没小时候那么厚了,苏赫还是象征性的夸了夸惇亲王:“您这肉挑的好!”
惇亲王对自己挑的吃食还是很有自信的,他扬了扬下巴:“那是肯定的,也不看看是谁挑的肉!”这可是他亲自到那后厨,从一整只羊上仔仔细细选出来的一块肉!也就是苏赫刚好有这个口福罢了,若是旁人,他可舍不得分!
苏赫瞥了瞥得瑟的惇亲王,到底还是顾及着尊卑,没回怼一句“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只是默默多往自己的嘴里扒拉两块肉以示不满。
惇亲王只当没瞧见,问道:“最近干什么呢?都没瞧见你来这儿吃几回饭,瞧瞧你,都给饿瘦了。”他可不认为苏赫是突然换了口味,毕竟这个季节天气还有些凉,正是吃羊肉的好季节,而纵看整个京城,没有哪个酒楼做得羊肉能比得上正阳楼!
惇亲王这后半句话福晋也给苏赫说过,这让他听了觉得身份别扭,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怎么可能!我最近是搬回王府住了,我额娘也至于饿着我啊。”
惇亲王抬眼,阴阳怪气道:“哟,咱们贝勒爷舍得回王府住了?这是媳妇儿回了娘家,独守空房觉得寂寞了?”当初惇亲王听说苏赫搬出王府住了,虽然觉得意外,可仔细想想倒也觉得不是很意外了。
苏赫红着脸,连忙糊弄过去:“去去去!这不是我阿玛出征了么,家里就我额娘和其其格在家,而且现在选秀在即,我得多陪陪其其格。”
听到其其格的名字,惇亲王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顿——那个小丫头都到了该选秀的年纪了呀……
他这样想着,脑海里仿佛已经映出了那个脸红扑扑的,和苏赫拥有同款酒窝的飒爽的小姑娘。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在惇亲王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下,他补刀道:“然后还得去当一块儿‘望妻石’,跑人家窗户边儿蹲着?”他瞧着苏赫眼下的乌青,也觉得苏赫不像是下了值回家就安安生生地睡觉的。
苏赫轻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咳……也没有……”这话说得苏赫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啧啧。”惇亲王只觉没眼看。
……
西边儿残阳化做了圆月,正阳楼要打烊。苏赫提着他那袋已经冷了的炙羊肉离开了正阳楼,原本因着惇亲王的话,他是不必再去教堂那边当“望妻石”的,可这些日子去那边瞧一瞧已经算是他的日常了,不去看看他总觉得心里缺点儿什么。
就当是睹物思人了。
春日京城里的夜晚还是很冷的,现下已经是夜深人寂,因为是洋人聚集的地方,这里连打更人的声音都没有。
苏赫坐在才冒了新芽的皂角树上,晃了晃酒壶,里面只有三两滴的声音,他又抬起头,看了看那扇关着黑暗的紧闭着的窗,虽然早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有些失落地想:星星今天是回不来了。
他刚想跳下树去,却听见那窗边传出来了细小的“吱呀”声。
苏赫的眼睛一亮,一个大胆的想法油然而生,他猛地回头,看着那扇忽然亮起的窗。
那窗子映着暖黄色的灯光,苏赫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这扇窗子由内而外的打开。
不多时,窗子终于打开了,苏赫的眼力好,又已经适应了黑暗,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阁楼里的红头发小人儿,双颊顿时露出了一对酒窝儿,嗓子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星星!”
穆烈显然也没有想到苏赫竟然会来,他又惊又喜,琥珀的眸中嵌入了星河:“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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