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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三十三章无意穿堂风(三)


“这是第几日了?”

        “得有半个多月了吧”

        “都那么久了?之前可是三天两头就往她那屋子里跑的,我就说男人都是薄情的,这才恩爱了几日啊”

        “那也是她活该,你不看前些日子她那个趾高气昂的模样,妈妈碍着面子恭敬她几分,真以为自己是官眷了,还当着我们的面杀鸡儆猴让小蔓姐下不来台不就是仗着自己识两个字!从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又怎么样,如今不还是跟我们一样!”

        如烟下来端壶茶水的工夫,不免又听到了这些闲言碎语。

        这些日子那些姑娘总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是窃窃私语,偏又说得大声,似乎就是想让自己听见,但一旦她朝她们瞥一眼,哪怕只是无意的,她们也立马噤了声不敢再多说半个字。

        胆小如鼠,嘴还又闲不下来,真是好笑。

        如烟懒得同她们计较,端了茶便打算上楼去。

        “小蔓姐!”

        如烟回过头去。

        小蔓前些日子落水,受了风寒,刘妈妈怕传给了客人给流仙苑惹事,才故作好心准她休息一段日子。然而这好心也只是流于形式,随便塞了些压箱底的药材过去,假意嘱咐她好生休养便也不闻不问了,小蔓自幼身体孱弱,故而至今还未痊愈,时不时的要咳几声,不免招人白眼。

        无事献殷勤,黄鼠狼给鸡拜年。如烟看向那个故作热心喊住小蔓的姑娘。

        只见她笑盈盈地凑上前去,一副亲热模样,关切道:

        “姐姐身体还没好么?上回如烟姐姐同你说完话后,你隔日便出事了,叫姐妹们好生担心呢,现下如何了?还咳么?”

        那姑娘说罢突然捂住自己的嘴,像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啊,我并不是怪如烟姐姐的意思。”

        你干脆报我生辰八字得了,如烟极为不屑。

        小蔓十分厌恶地盯着揽住她的那只胳膊,冷笑一声,扯起帕子来故作要打喷嚏,果然那女子立马弹开了身,无比嫌弃地连连往后退,脸上的关切在内心的不屑下扭曲而狰狞,她抬起眼,对上小蔓的目光。

        小蔓放下帕子,别开了脸懒得跟她废话:

        “劳烦妹妹关心了。”

        “你!”女子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不觉恼羞成怒,也顾不得嘘寒问暖了:

        “怨不得你只配陪些没出息的乡下人,她如此羞辱你,你竟一点脸面都不要么!好一个下贱胚子!”

        小蔓皱了眉,抬起手想给她一耳光,正欲作打时手被拦住,她回过头去,如烟正站在她身后,淡淡地笑着,眼神却凌厉似刀锋。

        如烟微笑:“我瞧你挺有空的,眼力劲也好,嗓门也大,后院里妈妈养的那条看门狗死了,不如你去当几天。”

        那女子羞红了脸,气得直哆嗦:

        “大伙都是在男人身上讨生活的,你装什么清高!”

        “就如你所说好了。”如烟抬眼看她,仍是笑着的:“那你也讨的没我好。”

        她拽着小蔓别过脸去,听得那女子在她们背后骂道:

        “如烟你这贱人!你给我记好了,等萧大公子不要你了,我看你有没有好果子吃!”

        如烟恍若未闻,关上了房门。

        她松开了小蔓的手,却见小蔓也红着脸,不知是不是被气到了,咬牙切齿的,瞪着她破口大骂道:

        “你傻么?那贱人都把你骂成那样了,你怎么不掌她的嘴!我当你是个狠角色呢,上回二话不说便扇了我一个耳光,今儿怎么就忍气吞声了!难不成你看我好欺负,只敢和我一个人怄气么!”

        如烟并不同她置气,自顾自走到柜子那边去,斜睨她一眼,淡淡地问道:

        “脸怎么又肿了?谁打的?”

        小蔓一愣,红着脸辩白道:“要你管!我自己不小心摔的不行么!”

        “挺有本事啊,前些日子说是失足落水,如今又不小心把脸摔肿了,我也是倒霉,怎么回回都让我撞见?”

        如烟从柜子里取出青草膏递给她:

        “这是我从老家那边带来的,涂个一两日便好了。怎么,刚刚想替我出气,自己遇上事倒不敢还手了?”

        小蔓气急败坏:“谁要替你出气!我是为了我自己!”

        “你最好是。”如烟提起茶壶:“前些日子我给你送的药,你有没有按着方子好好服?怎么都十来天了还在咳嗽。”

        “要你管!又不是我让你给我送的!”

        “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便真跑到那条河那儿去要轻生,如此算起来还是我的罪过了,我可不想下阴曹地府赎罪。你好生活着,日后我也好太太平平过奈何桥。”

        “我要寻死关你什么事!”小蔓瞪着她,许久才不情不愿地回道:

        “我已经好了,我装的。若是让妈妈知道我好了,又该叫我接客了,我不想接客。”

        如烟沏了两壶茶,推了一盏到她面前,似笑非笑道:

        “是么?说的也是,谁想过这种日子呢。”

        小蔓端了茶去喝,抿了两口,觉得有点苦,便又放下了。听了这话抬脸看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能得萧大公子梳弄,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莫不是在同我炫耀吧?”

        如烟低头品茶,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喧嚣,刘妈妈惊喜的声音传入房内:

        “哟,这不是萧大公子吗!稀客啊,您可许久没来了,我以为如烟那丫头惹您不开心,还训她了呢!公子啊,若是如烟惹您不开心了,我们流仙苑还有许多好姑娘呢,秋香那丫头新学的曲子也等着唱给您听呢。公子莫生气,我替女儿给您赔个不是。”

        脚步声传来,她们听见萧晅的声音:

        “关如烟什么事?你训她做什么。”

        “是是是!公子放心,我不过是同她谈了一番,我把如烟那丫头当亲闺女养的,又怎会待她苛刻?”

        小蔓这才抬起头盯着如烟的脸,瞧见了她左脸颊上一道淡淡的划痕,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印记,只有不用接客的刘妈妈会留那样尖而长的蔻丹。

        她正要说什么,门被推开,刘妈妈和萧晅同时出现在门外,刘妈妈比萧晅眼尖,看见了她便呵斥道:

        “你怎么在这里?不懂事的东西,快下去,你风寒未愈,传给了如烟姑娘可怎么办?我不是嘱咐你在屋内好生静养吗?”

        小蔓手足无措,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如烟站起身将她护在身后,微微欠下身行礼,温柔地笑着:

        “萧公子,您来了。小蔓,劳烦你给我送茶了,母亲,辛苦您把小蔓带回屋睡觉吧,她身子尚未好呢。”

        那老鸨也识趣得很,愿意在萧晅面前演完这出母慈女孝的戏,牵了小蔓的手说了几句体恤话便走了出去,还不忘贴心地为他们关上房门。

        如烟总算松了口气:“公子怎么来了?是想喝女儿红么?我这就下去替公子吩咐。”

        萧晅摇摇头:“不是,我今天不是来喝酒的。”

        如烟站住脚:“那公子今日来是”

        “我上回请你教我剪纸的时候,记得你这里有许多话本,想着你也许会知道,便来问问你。”

        “什么?”如烟一头雾水。

        萧晅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声音也小了下去:

        “就是好像是叫什么?什么比翼双飞还是什么的,我看得不是很清楚,应该是个话本,也有可能是南曲戏文或者弹词之类的想来问问你有没有听说过。”

        如烟愣了片刻,在萧晅混乱的言辞里理出头绪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公子说的是《比翼记》么?”

        萧晅眼睛一亮,频频点头:“哦哦哦,大约就是这个!那是什么,你可曾看过么?”

        如烟一面笑着一面走到里屋去,从床边的柜子上堆着的书里抽出前几日刚买回来的话本,笑盈盈地走出来将它递给萧晅:

        “公子说的是这个吧?这是当今京城最趋时的话本之一了,讲的是青梅竹马的小姐和公子哥之间的故事,虽说登不上什么大雅之堂,但是闲来无事看看也是有趣——公子也对这些才子佳人的故事感兴趣么?”

        萧晅正高高兴兴地想要伸手去接话本,听如烟这么一说反而难堪起来,手僵在空中,欲盖弥彰地又收了回来故意干咳几声,板了脸正色道:

        “我自然是不感兴趣的,我只是”萧晅顿了顿,“只是”了半天也憋不出什么“只是”来,只得含糊其辞道:

        “我只是好奇。”

        那不还是感兴趣吗?如烟贴心地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把书塞到萧晅手里,继而笑道:

        “公子这回是要讨谁家姑娘开心呢?”

        如烟比萧晅大四岁,原本也是闺阁里的小姐,只因家中遭遇变故才会沦落秦楼楚馆,见识了人间百态,故而事事都比萧晅通晓些。这位单纯的公子哥那点小心思她只看一眼便能揣摩出七八分,眼见他被自己的话戳中而迅速涨红了脸,这模样实在有趣,如烟忍不住笑出了声。

        萧晅气急败坏:“谁说我是要讨她开心!”

        她?如烟挑起眉头,抬头看向萧晅。

        少年口是心非的模样,与她记忆里那桂花树下的身影恍恍惚惚地重叠,桂花茶的香气在温水中氤氲蔓延,她想起从前家里那一片桂。

        她改头换面来到京城,早已抛弃曾经的自己,原本不该回忆起这些,不该让自己多作留恋。

        如烟垂眸轻声道:

        “公子若是有心上人了,该好好告诉她,将她留住才是。”

        萧晅挪开目光:“都说了我没有什么心上人”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了那日顾蓁蓁扑在他身上,唇上那蜻蜓点水般的柔软。

        萧晅只觉得耳朵飞烫:“反正就是没有。”

        她算哪门子心上人,萧晅闷闷不乐。

        如烟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是,如烟只是希望公子日后不要后悔。”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

        “怎么没有?万一哪一日公子的心上人被别的男人娶走了又或是公子再也见不到那位姑娘了呢?”

        “谁瞎了眼会娶她!整天就只知道吃喝玩乐,别的事情半点不关心,还老是冷着个脸,说话也虚情假意的,光是跟她待一块儿我都累得慌。”

        如烟安静地坐在那里,端着一盏茶笑眯眯地听着,半个字都不说,偏偏就是这样的沉默令萧晅没有道理地心虚,他想再说些什么来证明顾蓁蓁不是也不可能是他的心上人,而在开口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如烟刚刚说过的话,还有自己的话。

        ——“万一哪一日公子的心上人被别的男人娶走了。”

        ——“谁瞎了眼会娶她。”

        萧晅突然想起那一日自己坐在茶楼上,从上往下看见顾蓁蓁和那个男人并肩而行的身影。

        其实人来人往他并不看得太清,只是他对她太过熟悉,十多年的朝夕相处足以让他隔着远远的也将她从人群里一眼认出。他焦灼不安地在那条离她家最近的街上找了家茶楼坐下——诚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操什么心,总之他望着她家的方向,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风景,萧晅知道顾蓁蓁必然要从这里经过,也确实等到了,等到了她和那个在她家寄住的男子相伴走来的身影。

        隔得太远,于是在他眼里,他们两个近乎是挨在了一起。

        萧晅说不上来心中为什么燃起一股无名大火,愤怒得太过唐突,他只来得及催促杨韬赶紧下去替他盯着,回过神来之后方觉古怪——他想让杨韬替他盯什么?

        “顾容与”萧晅若有所思。

        “啪擦”一声,如烟的手一滑,茶盏径直落下,只抿了两口的茶水泼在身上,瞬间打湿了她的裙,幸而水不算烫,温温吞吞地氤氲蔓延,瓷片碎了一地,而她仍没有回过神来。

        “顾顾容与”

        如烟脸色惨白。

        ——“嫣儿,跟我走!”

        少年的声音微微颤抖,她静静地听着,觉得好像山间一汪被风吹皱的泉,她是月下的过客,有幸品过它的甘洌,却无法驻足到明日的晨曦。

        少年站在桂下,影绰的月光,稀薄的清风,淡雅的花香,还有他苍白的脸颊,伸出来想要抓住她的手。

        她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少年皱起了眉头:“快跟我走,你会死的!”

        “我不怕死呀。”

        她笑了:“你瞧这花,陪了我许多年了,我拿它做糕饼,拿它绣香包,拿它泡茶,我才舍不得离开它。”

        “你先跟我走,之后你要种多少桂花我就陪你种多少桂花好不好?嫣儿,别闹了,快跟我走!我娶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月下的女子睫毛颤动,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嘴角扯出了一个牵强而又无比真诚的笑意,少年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眸中慢慢浮现的泪光,泪中盛着那夜的月亮,他说不清哪个更让他心凉。

        林雨嫣笑了:

        “容与。”

        “我祝你早日金榜题名,不负十年寒窗。”

        “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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