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有匪公子（四）
顾蓁蓁心下一沉，想起今日来时杨韬脸上近乎谄媚的笑容，犹豫片刻，迟疑地回过头去看向男人，眉头微微蹙起。
“看来是认识的。”男人见状把扇子收到身后，站起身来，慢慢走向顾蓁蓁：
“姑娘可是想问我为何会突然提起杨韬？”
顾蓁蓁抬起头，平静地迎上男人饶有兴致的目光：“杨韬同你说过什么吗？”
“不是我。”男人笑了：“是我们。”
“什么意思？”
“杨韬方才聚了许多人，闹嚷嚷地说着这园中有一位美貌的红衣女子，见之流连，现如今那些人都在寻找姑娘你，想要同姑娘有一场令人神往的邂逅。”
有风吹来，耳上坠着的玛瑙珠子轻轻碰着自己的脸颊，凉凉的。顾蓁蓁很快想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杨韬此举无非是想让有人前来同她搭讪，萧晅也是因此才假装同他有事支开了自己——没有萧晅在身旁，就无人知道她是顾蓁蓁。
他们想做什么？想让别人撞见她与其他男子不清不白，作实了坊间的流言蜚语，然后理所应当地结束这桩婚事吗？如此，天下人会如何看她？她的名节怎么办？世人又当如何看待顾家？
当真以为她会是那样轻浮的人吗？萧晅此举，置顾家于何地？
顾蓁蓁深吸一口气，往后退了一步，蔻丹深深陷入掌心，她冷着脸道：
“多谢公子提醒。”
果真被他猜中了。男人凝视着面前的女人，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相比方才的漫不经心，此时光是站在自己面前都有些强作镇定的意味。他素来看不惯杨韬，因而凡事都对他的话多留个心眼。在他眼里方才杨韬的话实在是刻意了些，似乎有意希望众人去寻找这位姑娘，这位姑娘究竟是何人？杨韬又为何要故意戏弄她
“在下吏部员外郎之子，许慎言。敢问姑娘是？”
顾蓁蓁咬了咬牙，诚然她同萧晅关系不好人尽皆知，然而这种手段未免太过可笑，若是闹大了必然会令两家蒙羞，爷爷他们已经替自己操心足够多，她不能再让他们下不来台。
顾蓁蓁低下头去：“抱歉，许公子，容我告辞。”
随即二话不说转身离去。她现在该去哪儿？去找萧晅吗？找到了呢？同他再吵一架？可是有用么？萧晅一意孤行，又对自己厌恶至极，自己与他争执不过是白费口舌，徒增他对自己的反感罢了，若是他因此恼羞成怒将事情闹得更大她又该如何收场？她不想因逞一时口舌之快而将事情变得更糟，光是在两家人面前周旋已经令她足够疲惫，况且她现在气在头上，难保情绪难以收放自如，定然不能此时去找萧晅——可是不去找他，她要去哪里？身为顾家之女，她不可能就这样任性地打道回府，可是不回去，这玉泽园内还有多少因杨韬的戏言而等着找自己麻烦的少爷公子？
顾蓁蓁死死捏着裙角，石榴裙鲜艳的红色刺激着她的眼睛，脸一点点热了起来，她在生气，她发现自己无法说服自己如往日一样置身事外，这是萧晅为自己设的局，他可以躲在这园子里的某个角落悠然自得地流觞曲水尽享韶光，他何曾想过自己的每一步都踏在两家人的心上，稍有不慎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不对，他必然是想到了，才会故意让自己只影形单，他说过的，让自己等着瞧，疏忽的人是她自己，她太低估萧晅了。
顾蓁蓁忍不住想起祖父，想起他苍老的脸上的无奈与歉疚，他可是遐迩闻名的护国将军，是全朝的骄傲，他的脸上何曾有过这样的谦卑？她不允许祖父一生的高傲因自己而被动摇，她也无法再看到爹娘因她的婚事躲在房内偷偷叹气和流泪，她受不了。
哪里都好，她该躲到哪里去？她想不出别的办法，此时唯一能做的便是漫无目的地走在这个陌生的园子里寻一处藏身之处，无论如何都要捱到宴会结束，她别无他选。
她心急如焚，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任何人影声响都会令她心悬一线，做贼似的在这个园子里兜兜转转——她在做什么？顾蓁蓁自嘲地笑了笑，头一回觉得自己狼狈无比。
“姑娘——”
谁在喊她？顾蓁蓁瞪大了眼睛，呼吸骤停。
怎么办，就当听不见走开吗？这样会不会有失体面？母亲叮嘱过她的，身为顾家嫡女，她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顾家。
“姑娘？”
等等，是个女人的声音？
顾蓁蓁呆滞地回过头去，远远地望见一个身形婀娜的女子，手里握了把纨扇，袅袅婷婷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顾蓁蓁重重地舒了口气，心下一松的同时莫名其妙觉得眼角淡淡地泛了酸意。
“我长得有那么吓人么？”女人在自己面前站住，有些疑惑地看着她，一边问着一边摸着脸，似乎有些沮丧地喃喃自语了一句：“难不成今日胭脂打重了？”
是个极漂亮的女人，身形窈窕，尤其是腰身，盈盈一握若无骨般的纤细，然而腰身以上却又是丰满的，因而并不显得单薄，一举一动尽显风情；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发间还别了朵花，更衬得她娇媚动人。她蹙起眉头，娇嗔似的埋怨道：
“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呢，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顾蓁蓁愣了愣，方才回过神来歉疚道：“对不起，方才是我走神了，与姑娘无关。”
“你喊我姑娘？”女人掩着嘴笑了出来：“我可不是姑娘了。丫头，你不认识我么？我叫宋玉岚。”
宋玉岚？
顾蓁蓁瞪大了眼，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欠身行礼：
“见过公主。”
宋玉岚笑盈盈地去扶顾蓁蓁：“什么公主不公主的，我现在就是个寡妇，你若不嫌弃，叫我一声姐姐便是。”
顾蓁蓁手足无措地摇了摇头：“公主此言”话说到一半被宋玉岚用半是责怪的眼神瞪了一下，顾蓁蓁噎住，顿了顿，支支吾吾道：
“玉岚姐姐。”
宋玉岚是当今圣上的表妹，很小的时候便丧了父，不久后母亲亦病逝了，皇太妃心慈，便将她接来了宫里当亲生女儿般的养在身边。前些年由皇上亲自作媒，将玉岚公主嫁给了谢太师的长子，只是可惜谢太师的儿子是个命薄的，婚后不久便卧病在床，于五年前与世长辞，可怜玉岚公主膝下并无儿女，年纪轻轻独自一人守了寡。
宋玉岚笑容明媚，微微点头：“这就对了嘛。我这人素来不喜欢那些礼啊教啊的，那些我从前在宫里头都受够了。妹妹，我瞧着你有些眼熟，你叫什么？”
顾蓁蓁下意识想要行礼问候，又想起宋玉岚并不喜欢这些，身子有些不自然地僵了一下，看着笑靥如花的宋玉岚，她沉默片刻，轻声道：
“我叫顾蓁蓁。”
宋玉岚有些惊喜：“啊，原来是湘儿姐姐的女儿！竟长这么大了！让我瞧瞧，啊呀，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
这话令顾蓁蓁觉得有些好笑，玉岚公主比自己年长十岁，自己尚在襁褓的时候她不过也是个小小的姑娘家，经她这么一说，倒像是与自己隔了一辈似的，果然，宋玉岚歪着头想了想，皱着眉道：
“如此一来你可不能喊我姐姐了，要喊我宋姨才是啊，好难听啊”
顾蓁蓁微笑道：“谢太师与家父同辈，因而我叫公主姐姐并无问题。”
“对哦！”宋玉岚豁然开朗，继而十分亲热地拍了拍顾蓁蓁的肩膀：“都怪你母亲嫁给了你父亲，一下子竟长了我一辈，倒是让她占了便宜！如此你便就喊我姐姐吧。”说罢还吐了吐舌头：“我才不要被人喊宋姨，太难听了些。”
顾蓁蓁正要应和，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些声响，她不安地回过头去，果不其然看见同行的几个男子，正说说笑笑地朝这边走来，顾蓁蓁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捏住了一方衣角。
宋玉岚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抬头往那边瞥了一眼，暂且压下心头的疑惑，护着顾蓁蓁拦在她身前，迎上前来搭讪的几人。
“诶诶，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杨韬说的那个玉岚公主！”
几人定睛一看，站在红衣女子身旁的竟是玉岚公主，这可是他们不能招惹的大人物，方才谈笑风生的闲情逸致散了一半，他们也顾不得杨韬口中那位“迷酥了骨头”的美人，急急忙忙行礼道：
“见过公主！”
宋玉岚默不作声将自己的纨扇递给顾蓁蓁，顾蓁蓁垂下了眼，从她手中接过了纨扇，半掩着自己的脸，是了，这其间难保不会有见过顾蓁蓁的人，她不想惹是生非，一边用扇子遮着脸一边微微别了脸去不看他们，手还被宋玉岚握着，从掌心传来柔和的暖意，令她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安定许多。
宋玉岚指着其中一个笑道：
“噢，这不是吴家的小少爷么？许久没见到你了，上次你父亲带你进宫的时候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呢，躲在吴大人身后不敢说话来着，如今竟长那么大了！”
吴公子汗颜：“公主可别开我玩笑了，在下担当不起。”
宋玉岚也懒得同他们多啰嗦，简单寒暄完摆了摆手直接赶他们走：“行了行了，你们好好在这园子里逛去吧，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余光间瞥见正有人越过她打量着顾蓁蓁看，她挑挑眉，直直看向那人，假惺惺地笑道：
“诶，小子！你看着我作甚？可是想让我同你们一道赏赏春色，顺便给你们指个路？”
猝不及防被点到的男子愣了一下，忙不迭讪笑道：“公主可饶了我吧，我们哪有那个脸让玉岚公主陪我们？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便慌慌张张地掉头离去。走远了，方才讪笑着的男人才将脸板了起来，翻了个白眼，十分懊恼地挠了挠头：
“真晦气，没见着美人正脸，倒是让那个寡妇调戏了一通！”
“瞧你说的，那寡妇不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方才还同你搭话了呢，说不准对你有意思呢？”
“滚！谁不知道她那夫君就是被她害死的，之前身体还好好的呢，嫁过去没几年就被她克死了，就是个红颜祸水！”
“行了行了，你们谁看到躲在她身后那个美人究竟长什么样了？啧啧啧，那身段，那气质，想来杨韬说的就是她不会错了。”
吴公子沉默了许久，自顾自地喃喃道：“我怎么觉得那姑娘长得有些眼熟”
身后的男人不屑地笑了出来，拍了拍他：“你可算了吧，这招过时了，你莫不是同每位美人儿都有眼缘吧？”
“你！”吴公子有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他没说谎，就是有些眼熟的，他认得那双眸子，只是究竟是在哪里见过的，却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究竟是在哪里见过她？
顾蓁蓁见那些人走远了，终于安下心来，乖乖地将扇子还给宋玉岚，认真地感谢道：
“多谢姐姐帮我解围。”
宋玉岚接过扇子，垂着眼想了一阵，看着她问道：“我记得萧家那小子，叫什么的来着？他是你未婚夫吧？他没有同你一道来吗？”
“萧晅。”顾蓁蓁低着头轻声回道：“来了的。”
来了？那这是怎么回事？宋玉岚定神看着面前温温柔柔的女孩子，不知为何，她居然从这个女孩子身上看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熟悉感来，恍惚间似乎是看到了多年看的自己。
宋玉岚默然，慢慢勾起了嘴角，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丫头，我的院子就在前头，要不要去我那里喝盏茶？”
顾蓁蓁闻声立马抬起头来，眼神清亮，仿佛生怕她后悔似的抢着点了点头，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透出一股可怜气来，宋玉岚心一软，忍不住掐了掐她的脸蛋：
“走吧，去姐姐院子里陪姐姐聊一会儿去。”
顾蓁蓁的手又被宋玉岚拉起，她咬了咬下唇，默默跟在宋玉岚身后，许久才用近乎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弱弱地说了一句“谢谢”，话音未落宋玉岚便回过了头来，嘴角勾勒着无比温柔的笑：
“是‘谢谢姐姐’。不客气。”
顾蓁蓁低着头，偷偷地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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