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任他明月下西楼（三）
顾蓁蓁本以为自己出门得足够早，不成想往前一看，祖父最爱的那家蜜饯铺子里仍是人挤着人的，已熙熙攘攘地排起队来。这令她颇为头痛，顾蓁蓁在这方面没什么耐心，看了看身旁的红菱差使道：
“你去那前面替我先排着吧，我去买桂花茶，节省些时间。”
红菱点点头，顾蓁蓁眼瞧着她挤入人群，安安分分排起队来，这才转过身，朝着之前在桥头看见的那家茶铺走去。
推车前站了一位清丽的姑娘，正细细盯着铺子上摆着的桂花茶，手中握着一小把，带着些调侃似的说道：“老板，你这茶可没我上次来时好了，方才我掂量了一下，怕是受潮了吧？”
老板忙不迭陪笑：“姑娘心细，体谅体谅我们这些做小生意的。这些都是自家种的桂花，租不起店面，天天起大早从好远的地方跑来这里做生意的，定然是在路上不小心被沾湿了，并不是我故意卖不好的给姑娘。”
她笑了笑：“我自然知道你并非有意，不然我也不会跑你这里来买茶了。算了，我自己挑拣挑拣便是。”
顾蓁蓁听到这里也走上前去，隔着一些距离矜持地站在这位女子身旁，隐约可以闻见她身上的花香。她不好意思同这位女子搭话，便学着她的样子也在一堆干桂花挑挑拣拣的，硬着头皮翻出一堆她觉得比较长得比较好看的干桂花来。
余光见瞥见女子握着茶铲的手顿住，纤纤玉指悬在空中，顾蓁蓁留心注意着她已挑拣好的桂花茶，暗暗在心里区别着与自己选的那堆桂花的不同，不曾注意她已经朝自己凑了过来，笑盈盈地问她：
“姑娘也喜欢喝桂花茶吗？”
顾蓁蓁被这猝不及防的搭讪吓了一跳，抬头望向女子。白皙的面孔，淡淡地敷了一点胭脂，声音清甜，如同月下松间之潺潺溪流。顾蓁蓁注意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细长细长的眸子，眼尾上挑，显得十分风情，然而她神态自若，因而又完全不显得轻浮。媚而不妖，眼神清透，况且眼底含笑，于风情中又添几分和善，是一双十分特别和好看的眸子。
意识到对方大约早就注意到了自己的鬼鬼祟祟，她不禁脸一红，有些腼腆地垂下头盯着面前的桂花茶，微微点头：“嗯也不算，是要送人的。”
“既然是要送人的，那自然要挑好一些了。我素日里就喜欢泡些桂花茶喝喝，虽然不算精于此道，但喝多了也悟出一点门道，不如我帮姑娘选一选？”
顾蓁蓁十分感激地看着她：“可以吗？那劳烦姑娘了。”
“无妨。”女子爽朗地摆摆手，再次低下头从一堆干桂花中拨弄着茶铲，细细端详后挑选出一些色泽鲜艳的桂花来，顾蓁蓁安静地站在一侧，女子的披帛蹭到她的长袖，一阵风吹来，她才发觉原来女子身上也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
她的动作娴熟而轻盈，桂花茶被包在两个袋子里，女子自己拿了一包，又将另一包递给她，脸上依然挂着温和的微笑：
“给你。”
顾蓁蓁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接过桂花茶连声道谢，继而转过头去同老板结账，女子垂眸浅笑，在她与老板短暂的交谈中转身离去，结束了这一场短暂的相逢。
顾蓁蓁本想再对她说一声谢谢，回过头时却发现女子已然融入了人海茫茫，她无法从行人中分辨出她的身影，只好作罢。
说不出自己为何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她同自己认识的谁有些像吗？顾蓁蓁沉默着想了一会儿，在脑海中筛选着自己认得的女子的面孔，一个都对不上，是错觉？她抬起头茫然地朝前看去，握着手中的桂花茶，仍然觉得她给自己的感觉并不陌生。
算了，她决定折身回去找红菱，约莫这么一会儿红菱应该已经买好了，就等着她找到她之后便可以直接打道回府了。回去后将这桂花茶给顾容与送过去，腾出一个悠闲的下午，她可以边吃吃茶，边同红菱玩玩双陆，困了便睡一会儿，这样闲适和平淡的下午令顾蓁蓁无比自在和向往。
“顾小姐！”
不远处传来的带着一些惊喜的喊声令她回过头去，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欢喜地边招手便朝她跑来：“好久不见了，怎么样，我上次送你的糖葫芦是不是特别甜！”
这是从前常在她家附近的巷子转悠的小乞丐。小乞丐是穷苦人家的孩子，父亲多年卧病在床，母亲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了，后来父亲病逝，母亲便改嫁给了一个瘸子，可那瘸子待他母亲并不好，也视他为眼中钉，时不时便要拿他出气，若是他加以反抗，原本是在施在他身上的拳头便会落在母亲身上。
小乞丐受够了母亲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他面前，想劝母亲和自己一同逃走，而她死活不肯。这事后来被瘸子知道了，一瘸一拐地用那粗木棍子打了母亲一顿，他看不下母亲唯唯诺诺的模样，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了。
可叹的是小乞丐出走的那日早晨，他的母亲顶着一身的伤追上了他，却也没有拦住他，只是给他塞了两个馒头，告诉他京城有个亲戚或许能收留他，继而便佝偻着身子折身走了。
至于小乞丐是否寻到了那个亲戚，顾蓁蓁不得而知。可以见到的结局就是他流落至此，无家可归又无依无靠，年仅十岁的他便成为了京城街头的流浪汉。
顾蓁蓁是前两年出门的时候恰巧碰见他蹲在街角的。当时萧晅碍于萧丞相之命硬着头皮陪她出来玩，走不几步路便把她独自扔下了。好在这样的事并不算新鲜，况且京城她也熟悉，本想着自己随便逛几圈打发时间，捱到下午便能回去了，走着走着便瞧见了躲在角落里的小乞丐，心下一动，忍不住凑上前去。
她倒也不觉得自己多么善良，同圣贤书里写的那些人一样能为此情此景为之潸然泪下，只是奉行着自己一贯的原则便过去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两个她刚买的肉包子。
不成想就是这样普通的一句话令小乞丐嚎啕大哭，不顾三七二十一便向她倾诉自己的苦衷，边说边抹泪，顾蓁蓁把自己的帕子递给他擦眼泪和脸上的灰。正巧她也闲着无聊，便跟小乞丐一同蹲在巷子里，听他抱怨了整整一下午。小乞丐抱怨完了，一边抹着泪一边说小姐你真是菩萨心肠，顾蓁蓁汗颜，本想辩驳说并不是这样，然而天色已晚，自己的事情解释下来约莫又要花许久，悻悻地闭了嘴，十分愧疚地担下如此虚名。
不想小乞丐后来便一直在这一片打转，顾蓁蓁每每被迫跟萧晅出门时大多都能看见他。萧晅回回把她扔下后她便同小乞丐作伴聊天，小乞丐好久之后才弄清楚这位菩萨心肠的小姐竟是将军府的千金，却也并不因此心生畏惧，反而想到她身份之束缚，同她说更多瓦肆里的新鲜事。顾蓁蓁每每听着都十分好奇和起劲，久而久之两人便成了朋友，甚至打那以后顾蓁蓁每次同萧晅一起出来，心里都暗暗希望萧晅赶紧把她扔下，好让她去听小乞丐讲上一回没听完的说书。
顾蓁蓁笑了：“是，特别甜，很好吃。”
“我就说嘛。”小乞丐十分得意：“京城街上这些卖糖葫芦的，净想着赚钱，偷工减料的，做出来的东西能把人牙都酸掉！还是我给你买的好吃吧。”
“是。”顾蓁蓁点点头，习惯性地给小乞丐递去帕子让他擦擦脸上的灰，同时关切道：“你最近没有再挨饿了吧？”
“不用，你都在我这儿留了多少条帕子了，缝起来都能做件衣服了。”小乞丐摆摆手：“小爷我如今可是在这条街上混出名堂来了，谁还能饿着我？”
顾蓁蓁忍俊不禁：“那你还我啊？回回你都揪着帕子不肯松手，这会儿反倒怪起我来了。”
“顾小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要是把那蹭了灰的帕子带回家叫人看见，再这么顺藤摸瓜地查到你有我这么个朋友，小爷我还要不要在这一片儿混了啊？”
“方才还说没人饿得着你呢，果然是吹牛。”小乞丐比她小两岁，相处久了她便将他当自己半个弟弟，顾蓁蓁在小乞丐面前并没什么心防，也并不需要拘于什么礼节，因而说话也放肆许多。
小乞丐挠着头笑了笑，想到了什么，难得的板起脸来严肃道：“想起来了，我这回找你是有事要告诉你的！正经事！”
顾蓁蓁做出洗耳恭听的模样：“什么正经事？上回那个话本里的小姐终于同公子在一起了？”
“才不是这件事！”小乞丐没想到顾蓁蓁这个时候会同他开玩笑：“别把心思放在话本里的小姐公子上了。你那公子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在外面眠花卧柳的，这几天天天往流仙苑跑，你当真一点都不在意？”
顾蓁蓁愣一下，没有想到小乞丐此番要同她谈的居然是这件事，她一时没想到该说些什么，便小乞丐抢了白：
“我都查清楚啦，萧家那小子去流仙苑就是去找如烟的。我这些日子天天替你盯着她，昨儿个大半夜的那姓萧的还跑去找她了呢，这会儿子还没出来，那个如烟倒是出来了，不知道要做什么。我跟着她走到这里，结果人有点多，不小心就跟丢了，然后瞧见了你。”
顾蓁蓁这才大吃一惊，脱口而出道：“你怎么跟踪人家姑娘家？会吓坏她的，还容易被打，这样不好。”
小乞丐气得跳脚：“真真要叫你一声顾菩萨，这时候了还想着吓着人家姑娘？你不管管你家那位？”
顾蓁蓁摇摇头：“萧晅不是我家的，我也管不了。”
“他同那如烟约莫真的是两情相悦，他去找她也是正常的，我无权插手。”
小乞丐听不太明白，但依然大为震撼：“你说什么呢？萧家那小子可是你的未婚夫。”
“可能以后就不是了吧。”顾蓁蓁笑了一下，心中并无波澜。
只是她原本还曾怀疑萧晅说要娶如烟只是要气她，如今看来竟是真的动了情，他每每将自己扔下，却会不顾月黑风高去同另一个姑娘见面，情之一字便是如此，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凭她如何委曲求全都是徒劳。
幸而她如今也想通了，与其死缠烂打，不如放手成全海阔天空。
“你把我说糊涂了。”小乞丐云里雾里的：“怎么之前我再怎么劝你你都不肯放弃，如今就这样死心了呢？就算那个如烟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过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姓萧的难不成还真能八抬大轿娶了她？”
“他喜欢的是谁，是什么样的身份，都不关我的事。”顾蓁蓁淡淡道：“无论萧晅他喜欢的是青楼女子还是大家闺秀，只要他有了喜欢的人，我便不该再勉强他。”
她轻声笑了：“至于他是否有那个能耐八抬大轿娶她过门，那时候大约我同他已经毫无瓜葛，便祝他万事遂意好了。”
这样的反应大大出乎小乞丐的预料，他震惊地连下巴都合不上了，呆了许久，末了长叹一口气：
“算了算了，我搞不懂你们女孩子家的都在想什么，感情什么的太麻烦了，我这辈子都不想搞懂，还是打一辈子光棍得了。”
顾蓁蓁居然认同地点点头：“你说的对，不谈感情便无事发生，等我把这桩婚事退了便也不嫁人了。”
小乞丐大惊失色：“可别可别，你这样的千金大小姐若是听我发点牢骚就决定孤独一生，那可就是我的罪过了，受不起受不起。”
顾蓁蓁用帕子捂着嘴笑了出来：“不逗你了，对了，别再去跟踪人家女孩子了，像什么话呢。”
“你若是不在意，我自然也不会操这个心。”小乞丐挠了挠头：“只是你不要逞强，别一天到晚想着什么自己是顾家的大小姐就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的，要是有一天真的同那姓萧的退婚了，你不要后悔——难过也不要憋着。”
“嗯。”顾蓁蓁应声，不知道是在对小乞丐还是在对自己承诺：“不会的。”
自然是不会的，因为她同萧晅之间本来就并无男女之情可言，凭着相识十几年的情分，她真心祝福萧晅可以遇到心仪的女子，此后余生自己同他的联系大约就是在他们孩子的周岁宴，或者别的宴会上，托人送去一些贺礼。
一颗疑惑的心终于尘埃落定，若说顾蓁蓁之前还有那么一分觉得萧晅不会同自己退婚的希望，在听完小乞丐的话后也彻底熄灭了。她不是他喜欢的人，便是萧晅没有别的喜欢的人，自己也不会因为这份空缺而在他心中取而代之，顾蓁蓁终于在这一刻明白这个道理。
玉岚公主和萧晅都说她自私，她从前觉得委屈，如今想来果然是自己的错。她的偏执不在于萧晅，却因此要赔上萧晅的一生，狭隘至此却仍深以为然，是她不好。
顾蓁蓁摸了摸颈间的同心锁，她已然戴了它十余年。
想来不久以后，自己便能将它取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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