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郭珍珠不知道以前的灵州城是怎么样的，只知道她回家的两个月之间灵州城靠近边境的西、北两门建起了两座翁城，她哥哥是灵州之主，规定灵州城长驻百姓登记造册，外埠人等进出一律绕经翁城，记下进出时间、事由、营生，暂住处所，亲友几何。哥哥还规定，城中军士不得扰民，富庶不得结帮，商户不得欺诈。五更早市起，辰时商户开，二更入定，三更巡城，每月上中下巡首日消市半天，全城兵戎警钟彻空，以做外敌入侵之演练。
十一月，城外官道修葺，西往凉州，北达贺兰山，三受降城，南抵幽州。河西走廊、丝绸之路、陇西漠北，条条大道通灵州，商户如织，街市鼎沸，日进斗金。
十二月，年节前夕，胡商云集，满城大红灯笼高高悬挂。十二月初八，腊八节，安庆崇从洛阳来，郭子仪作陪，逛了灵州城的大街小巷，集市商铺，又去了城东显烈寺进香祈福，最后，安庆崇还跟着摩肩接踵的祈福人群排了个队，吃了碗不用花钱排队就能领到的显烈寺素面，那面浇头喷香，面条筋道，还免费续面，安庆崇吃得很慢，边吃边看旁边另一条排得更长的队伍，寺里的僧人舀着大勺，一人一碗排队领取热气腾腾用料十足的腊八粥。吃完面，安庆崇出寺，在寺门口的功德箱里放下了一小锭银子，那只功德箱已经很满了，里面铜钱、银锭、元宝、玉器首饰什么都有。
“不错，这灵州比洛阳也不逊色。”安庆崇从头到尾评价了这么一句，然后说，“子仪，你陪我走一趟。”
郭子仪这一陪，就是十天，安庆崇带他一路往西，见了西域一线各大商户的背后掌事。
安庆崇来灵州是来考察郭子仪，郭子仪修官道是保障货物的运输，郭子仪修瓮城登记造册往来人埠又是保障商人的安全和经营次序，如此一来，车马络绎不绝，百姓安居乐业，集市繁华守序，短短半年，灵州城成了陇西的“小洛阳”，对此，安庆崇很满意，郭子仪是块璞玉，他要定了！
安庆崇对郭子仪越满意，李俶就对郭子仪越不满意。十二月二十三，小年，广平王李俶快马从西京到灵州，他前脚到城下，郭子仪后脚就要出城。
“子仪，你躲我？”李俶险些翻脸。
非也非也，郭子仪跟他咬耳朵，李俶捧腹，原来回纥固伦公主那燕来了灵州，郭子仪不敢见公主，拖着沈若鸿去镇西节度使府避风头。
临走，郭子仪把妹妹托给李俶，明日土谷浑奉信王阿布思来，阿布思是波斯巨商，掌握着西域与大唐的大宗商贸往来，无论私盐贩卖还是玉石金器，新被土谷浑郡王奉为奉信王，安庆崇搭了跟线，郭子仪请阿布思来灵州谈生意，好不容易人来了他反而不得不走，只能让妹妹代他接待阿布思，郭珍珠才十五岁，李俶怎么放心让她跟胡人往来，郭子仪算盘打得叮当响，物尽其用地让他这个大唐郡王去谈生意。
“子仪，你给我句话，珍珠……”李俶也不是不知道，郭子仪肯把妹妹托给他，必然是不会答应安家提亲，但是——
“珍珠刚回来，我要留她几年。“郭子仪接口，看李俶要跳起，他又说，”依我朝礼法，女子十八岁才能参加选妃，我妹妹才十五岁。”
呃，李俶吃瘪。大唐郡王迎娶正妃，非三品以上人家女儿不选，温良贤淑是人可说了算的，可郭珍珠的年纪实在太小，她才十五刚及笄，女子十八岁才能参加选妃，可他也是等不及了。
“子仪，今年年节后，我把椒堂搬来灵州，你可愿意？”李俶伸出手，向郭子仪。
他有一处椒堂，在凉州金城郡，是他倾尽人力物力搜罗大唐与周边邻国宫廷内外隐秘情报的所在，平时由他和李系李倓三兄弟轮流坐镇，上次搜罗罪证一举扳倒李林甫和党项羌人作乱的就是椒堂的功劳。他将这样机密分享给郭子仪，还拱手把这个情报网络搬来灵州，是再直白不过的结盟邀请。郭子仪若肯答应，就是从此站在了他这边，自然也会将妹妹托付给他。
“好。”郭子仪与李俶击掌为盟，他想过了，他是郭子仪，是手提两京还天子，是官至一品宰相七子八女的大唐汾阳王，他绝不会把妹妹嫁给谋反起兵不得善终的安庆绪，那么，有个权倾天下的妹夫，他为什么要拒绝？
郭子仪和沈若鸿走后，李俶去灵州郭府，他在郭府住下，有公文他看，有家事他定夺，郭子仪不是把灵州和郭家都托付给他了么。
萧女史也住在郭家，郭子仪派人从凉州把受伤的萧女史接到灵州养伤。萧女史原本只是中了青面人下的毒，那毒不致命，只不能行动，青面人以此阻止她回凉州报信，但萧女史不惜以毒攻毒，硬撑回去。救下郭珍珠后，萧女史受两种毒性反扑，不仅行走艰难，一头青丝也大半花白。
李俶来后见了萧女史，也见了给萧女史治伤的朔方军先锋大将长孙全绪。长孙全绪曾是朔方军中颇有名气的军医，他受郭子仪所托每十日来给萧女史下方治伤一次，但他的方子收效甚微。李俶与长孙全绪聊了没几句，长孙全绪突然大为激动，他也没顾礼仪，冲去萧女史住着的后院就喊，“女史大人！原来您与幽州史副使是同门师姐弟！”
噢，郭珍珠正陪着萧女史，她不知道，萧女史从没说起。
“姑姑，您和朝义哥哥认识？”郭珍珠称萧女史为“姑姑”，萧女史为救她才受伤，是她的救命恩人，哥哥尊称她“大姐”，她叫“姑姑”，虽然辈分混乱，萧女史毫不介意地应了。
萧女史微微额首，她师从三苗圣手，三苗圣手惯使毒，素恶名，后遁入南疆，故她极少提及师门。
长孙全绪向萧女史提议，“女史大人，您身中两种剧毒，且毒已入肺腑，若是能请来史副使为您治病，史副使是国手神医独孤藐的亲传弟子，他一定能解您的毒！”
“长孙将军，我们师门之间并不来往。”萧女史也不说原因，对长孙全绪的提议并不在意。”
“姑姑！”郭珍珠还要再劝。萧女史拢郭珍珠的发，自她来后，只要身体撑得住的时候她就教郭珍珠指法和舞曲，她说，“珍珠，你天分极高，等你学会了霓裳舞和琴指法，姑姑就无憾了。”
萧女史回房喝药，郭珍珠研墨写信，她的字一笔一划瘦劲挺拔，骨力道健，临摹的是后世的柳体书法。李俶一边看，一边点头，如果不是亲眼看见，他很难相信这字是出自女子笔下，但是，他边看，也边哼，末了，他抽了郭珍珠的信，叫冯立进来，“八百里加急，幽州，史朝义。”
“李哥哥，谢谢你！”郭珍珠脆生生叫“李哥哥”，李俶还是大方的，主动快马加鞭送信，请朝义哥哥来为姑姑解毒治伤。
“姑姑，爹爹早送了请柬给史家，史家应了，史朝义本来就会来灵州吃喜酒呀。”郭旰杵屋里多时，他这张嘴，一开就没好事。果然，李俶脸色立马变化，大哥大年初一办喜事，结婚请柬除了送陇西陇右的同僚，北疆的安家史家大哥都派人送了请柬。郭珍珠拍脑袋，她近来太忙，记性都不好了。
“殿下，珍珠，土谷浑奉信王已来了多时。”郭曜来解围，郭珍珠赶紧推李俶走，波斯巨商兼土谷浑首富阿布思来，她大哥放人鸽子，她代为接待还让人就等，真是怠慢贵客。
浩浩荡荡一行人来到府衙前厅，土谷浑首富果然气势不俗，阿布思身材魁梧衣着精美，且手下侍从精干自律，李俶何许人也，一见面就感觉阿布思绝对不是暴富庸俗之辈。
郭珍珠代她大哥接待贵客，一言一行都以她大哥为榜样。她大哥见客，公务奉茶，商务奉酒，郭曜给在座人士斟上酒，郭珍珠先一饮而尽，“哥哥俗务缠身让您空跑一趟，珍珠也让您久等，先罚一杯，还望勿放在心上！”
李俶和阿布思都是一惊，两人都不知道郭珍珠小小年纪能喝酒，倒是郭曜和郭旰见怪不怪。“二小姐果然与郭将军一样，都是没有底的海量。”阿布思豪爽也一饮而尽。
果然，美酒一杯宾主尽欢，接下去就是李俶的活了，如郭子仪所愿，双方各让一成，李俶不仅拿下来了吐谷浑首富阿布思的马匹大单，阿布思还允诺引土谷浑草种、繁殖母马到灵州马场。商谈结束，李俶送客，郭珍珠唤了郭旰取了一个精致锦盒双手送上。
“二小姐客气了。”阿布思示意侍从收下锦盒，黝黑面上难得露出丝笑容。
“是郭家怠慢了贵客，”郭珍珠笑道，“贵客如此善厚，原该略备酒水款待，只是府中忙于喜事，家兄实在无法分身。大年初一家兄喜宴，若是您时间充裕，不妨来喝杯喜酒？”
“喜事？”阿布思默然片刻道，“如此说来，这锦盒盛的就是郭大将军的喜饼了？”
“是呀，这是我嫂嫂家乡的喜饼，口味偏甜，讨个口彩，您一定会喜欢的。”郭珍珠眼眉弯弯，这喜饼酥软香浓，大哥派人快马才从苏州买来的，是她的最爱。
“不错，不错。”阿布思低低自语，走到门口突然回身，展颜微笑，“郭大将军大喜，在下必当备上一份厚礼！”
见完阿布思，李俶准备走，他连夜快马回西京，参加年节宫中制宴，然后再快马来灵州，喝郭子仪和沈若鸿的喜酒。“我送你吧。”郭珍珠送李俶，出了门，她又叫马车先去东市取她哥嫂定制的嫁衣，李俶那个气，郭家兄妹俩真会物尽其用。
“谢谢你嘛，李哥哥。”郭珍珠知他辛苦，这几日公事家事哪件不是为郭家，她给他捶肩，小拳头打得跟拍灰似的。李俶在车里抓着她偷香，这一回，佳人没再叫救命，脸蛋红红予取予求，李俶突然觉得舍不得走。
“珍珠……陪我一晚……”他贴她耳说，郭珍珠轻颤，耳廓酥酥麻麻。“嗯……珍珠……”李俶发现了耳廓是她敏感之处，贴耳再追问，伊人根本不知他问得什么，单纯懵懂地“嗯嗯”。
算了，她实在是太小，李俶抱人叹气，“珍珠，你快点长大！”
不过，他是真舍不得走，取了嫁衣，又在制衣铺里给郭珍珠挑了身合身的男装，他把她打扮成富家的小公子，带她去灵州城最富盛名的明月教坊。
大唐陇西、北地诸道、方镇、府司、州县军镇有官肆、教坊、胡肆、驿厕、酒肆。官肆、教坊由府衙统属，富庶宴客在此，官家应制在此，一般三教九流者不可入内。此间教坊以歌舞盛名，胡汉歌女皆有，且都容貌出众举止优雅，坊间雕栏玉砌金碧辉煌，门庭若市出入贵戚，有陇西第一教坊之名。
李俶为什么给郭珍珠换男装，是因为放眼坊间，或羽扇纶巾，或豪迈无匹，翩翩公子，英雄男儿，皆是风流人物。不过倒有一个例外，就是她，一身火红胡服的异族女子。那异族女子既美且艳，令人目不转睛，身材高挑修长，五官动人立体，微呈小麦色的健康肌肤，尤其是大胆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们一行。
“她在看你。”郭珍珠暗暗捅李俶，虽然李俶的确是玉树临风气度出众，可那位小姐自他们进门后就没完没了看，光看不止，还派了几名胡人到他们桌边。
“她在看你。”李俶一脸你怎么那么迟钝的表情。
“她看我做什么，我是女的。”郭珍珠莫名，哦，她穿了男装，刚才制衣铺的人为她换男子的衣服还梳男子的披发，李俶还说她要是不出声，简直少年时的她哥哥现身人前。
“喏，字笺传情。”冯立递来一张字笺，暗示来自那名女子，李俶笑得开心。
“公子可是姓郭？”字笺上写。
“嗯。”郭珍珠写一个字，冯立传递过去。
“公子府邸可在灵州？”
“嗯。”
“公子如何称呼？”
一来二去，李俶把传来的字笺随手扔到一边，一边观赏歌舞，一边回答郭珍珠鬼鬼的问题。
郭珍珠问他，“你比我象男人得多，又官居四品，出手阔绰，风度翩翩，她为什么不写字笺给你？”
“我不是象男人，我本来就是男人，还有，我正二品，呜，比正二品还大些。”李俶在吃面前的甜食，金陵千层酥，郭珍珠点的，他赞不绝口。
“郭公子，我家公主请公子移座一叙。”那边厢有人坐不住了，一胡人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语来请。郭珍珠当然不去，李俶只笑不语。那胡人逗留片刻得不到他们的首肯，姗姗回去付命，那桌腾地站起个少年，直眉瞪眼冲过来。
“我王姐屈尊请你，你居然敢不来，你郭家怎得目中无人不识好歹！”他一吼，郭珍珠“噗哧”笑，看他身高马大原来还在变嗓中，大概与她家郭旰也差不多大。
“她不会过去，要么，请固伦公主移驾过来，好么？”李俶指名道姓，说出了那女子的名讳。
“王姐要他，他就得过去！”那小孩说话忒冲，一嗓子大吼，满屋人好奇，停下歌舞和杯中酒看他们。
“二王子说错了吧，这儿是灵州，公主的命令么，还是在哈刺巴刺合孙用比较有效。”李俶眼眉未抬，两旁随身侍卫一展虎背雄腰，气焰已燃。
“你是。。。王姐。。。”小孩咋呼着跑开，鼓乐重鸣，歌舞再起，李俶呵呵直乐。
“她是谁呀？”郭珍珠悄悄问李俶，她好奇，明显李俶认识这女子。
“她是回纥固伦公主那燕，那燕倾心你大哥，追到灵州来。”李俶抹唇优雅，“你大哥避风头跑去镇西节度使府了，见你如见你大哥，公主是在向你示好。”
郭珍珠厥倒，怪不得她哥哥走得匆忙，原来是为避公主，这么避有用么，过几天就要办喜宴了呀！她一口饮尽杯中酒，酒助义气，她振衣而起，她要帮哥哥，赶走回纥公主！
“做什么？”李俶扯住她袖。
“我现在是男子呀！”郭珍珠抿唇笑，“我要叫公主陪我一晚！”
郭珍珠抬手让席间歌舞伎人让位，她最近听从萧女史的教导苦练指法，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她坐下琴边，也不调弦，拨拨念念，就是一厥。
“手纤纤眼波转转，长夜伴你你莫愁
娇嗲嗲舞影翩翩，月与灯依旧
心思思你笑笑痴，楼上有笙吹奏
今夜勿再归去，共听更漏”
“纤纤手去将心偷，迷惑着你再回头
娇嗲嗲猛扭纤腰，愿你解温柔”
“又爱又狂三杯暖酒，不必细问你是谁
欲拒还迎几番醉醒，昨天已陈旧”
“今夜是你拥有，任你多多手。”
最末一句，郭珍珠到固伦公主面前，吴侬软语，妖娆温柔，她勾公主下巴，大胆邀约良宵。
一双男人大手勾住她腰，李俶斜斜扳过郭珍珠，挡在固伦公主那燕身前。“今夜是你拥有，任你多多手。”郭珍珠这一句吴侬软语，却是对他。
满席轰然叫好，固伦公主那燕面庞绯红，却问道，“你是他妹妹，珍珠吧？”
“我是郭珍珠！”郭珍珠笑得灿烂，被李俶拖着脚尖离地，离开教坊。
“我错了嘛，反正也没人听得懂嘛！”上了马车，李俶面色还好，郭珍珠先认错，她哥哥是灵州之主，做妹子的却当众调戏回纥公主，传了出去极为不雅。索性的是，她这口吴侬软语温糯之至，何况又合着乐声字字飞快，别说胡人听不懂，这满座的北方汉人恐怕也只闻意境未明其意罢了。
李俶眼底笑意渐起，显见得是生完气了，郭珍珠还坏心地补充，“都怪你，挡着我，我还想亲她……”
“今夜是我拥有，任我多多手！”李俶神来一句，标标准准，吴侬软语。
啊，郭珍珠懵，李俶轻笑，抬手在她额上嘣了一记，“反正也没人听得懂嘛？嗯？”
她无措傻笑，看他身材高大明显是北人，居然会说吴兴话，真是人不可貌相，只不过么，李殿下，你好象擅自改掉了两个字呢。
“你呀，这般顽皮性子，再过两年，不知要迷了多少……”李俶自顾自言，猛一弹指，“我得赶紧回京，禀告皇爷爷，定下你这颗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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