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隔天郭子仪和沈若鸿避风头回来，回纥公主那燕也走了，大年三十，府衙巡休，集市早关。郭子仪认了五个义子，大的小的，他一视同仁把孩子们和姨娘丫鬟们都接来鸣翠湖别馆，和萧女史史朝义师姐弟，一大家子在别馆里吃团圆饭。年三十的炮竹声刚起，郭子仪和沈若鸿回灵州府衙，明天大年初一，郭府办喜宴，虽然两家长辈都不在，图个热闹也请了陇西北疆各地的同僚将军，他们一大早就得迎接宾客。

        郭曜和朝英打下手跟着回去张罗，临走两人都有点惴惴，明天广平王和安庆绪肯定都来，安史李三人王见王，史朝义还宿在郭家别馆，一家之主是怎么想的？

        “珍珠，守完岁早点睡！”“朝义，我把这儿可托给你了！”

        一家之主好整以暇，还把留在别馆的人都托付给了三王之一史朝义。

        史朝义端了碗桂花酿汤圆翩身上房顶，郭子仪刚才和郭珍珠在屋顶上看星星，不知郭家是什么习俗，他听说郭家两兄妹经常在屋顶看星星聊天，不过郭子仪临走好像忘了把妹妹抱下来，又或许他故意如此，笃定自己会上去陪她。

        “朝义哥哥！”郭珍珠抱着酒盅发呆，都没注意哥嫂走了，直到史朝义上屋顶，在她面门张手晃她。

        “珍珠，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史朝义拿走她怀里的酒盅，她哥真是乱来，还给她喝酒，她还学她哥的样，一口饮尽，沈若鸿和郭曜郭旰也不拦，大概是见怪不怪。

        “朝义哥哥！”郭珍珠又叫，双眼晶晶地只会叫这四个字，史朝义又应了一遍，不知她反复叫自己是要说什么。

        这是第二个守岁夜，史朝义陪郭珍珠度过。去年的守岁夜，郭珍珠闻了安锦绣房里的“蜜欢”香，还没等到点炮竹就睡着了。今年的守岁夜，郭珍珠依旧没等到炮竹声声，她在屋顶上喝光了酒盅里的热葡萄酒，又吃了一碗香甜的桂花酿汤圆，酒瘾和胃口大开得史朝义不得不捏了她后颈的昏睡穴，让她偎着自己好睡。

        “朝义哥哥……”郭珍珠熟睡前又叫他，她反复叫他的名字，不过最终，她也没说出什么。史朝义只觉得她突然像放松了似的，看他的双眼的时候，听他说话的时候，不再有重重的心事和无声的防备。

        他不知道，刚才郭子仪和郭珍珠在屋顶上看星星的时候，郭珍珠问，“哥，“安史之乱”里的“史”，是不是史朝义——朝义哥哥？”郭子仪默然片刻，忽然笑了，“傻丫头，那个“史”是史思明，不是史朝义。”

        第二天一早睡醒，郭珍珠是睡在自己的屋里，被子盖得好好，帷帐也落得好好。郭珍珠摸遍了枕头底下，没有红包。哼，朝义哥哥小气！

        新年穿新衣，今天是哥嫂大喜的日子，新人穿红装，她穿绿装，翠绿的对襟小袄、长裤、短裙、小靴子，朝英不在，她梳不来双鬟髻，就抓了两边的头发扎了双髻，披了长发在背上。洗漱完，别馆里依旧宁静，昨晚大家喝酒守岁，现在还没起床。

        她贴福字挂红灯笼，别馆大门廊檐下的红灯笼最大最重，她踩了圆凳子踮起脚尖，双手举起大红灯笼还差那么一点点儿——一双男人大手接了灯笼，轻松挂到廊檐下。

        “朝义哥哥给我压岁红包——”郭珍珠欢笑转身，身后那人，高个魁梧，方脸威严，却是安庆绪。

        “珍珠，别来无恙。”安庆绪一双铁掌，交握于郭珍珠腰上，轻柔将她抱起，放到地上脚踏实地。

        “安二哥……”郭珍珠呐呐叫他。

        “庆绪！”史朝义姗姗从里头出来，还披着发。

        三人见面，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尴尬。一会儿萧女史和郭旰起了，别馆的姨娘也出来，在前厅布了早饭请大家用。史朝义还未束发，朝英不在，而他只有一只手。郭珍珠前几天在浴池为他束发过，自动自发地拿梳子给史朝义束发。

        “珍珠！”萧女史发了一声，郭旰和安庆绪都侧目，郭珍珠毫不自知，“姑姑，什么事？”

        “珍珠，我腿凉，你帮我去拿条毯子。”萧女史打发郭珍珠回屋，以眼色示意伺候着的姨娘为史朝义束发。

        等郭珍珠抱毯子回来，郭旰一拍脑袋，“姑姑！显烈寺住持还等着咱们烧头香呢！”

        噢！一大家子都拍脑袋，今年大年初一显烈寺的头香由郭家开烧，郭子仪是灵州之主，今天又是大喜之日，昨晚他们夫妻回府衙的时候还叮嘱郭珍珠千万别睡迟了，住持等着他们辰时进香祈福呢。

        手忙脚乱大家伙上马车就出发，鸣翠湖离显烈寺大约十里，都在灵州城东，但这拖家带口的孩子姨娘们，眼见得辰时就快到了。

        “珍珠，我带你去。”安庆绪骑雪白战马，在马车前向她伸手。

        “珍珠，上我的马。”史朝义白袍黑氅，骑着他的黑云战马也到车前，他左手伸出，郭珍珠自然就向他。史朝义哈腰揽她上马，单手提缰，两人一骑，向灵州城而去。

        安庆绪拍马跟去。“郭旰？”萧女史叫，郭旰一匹红马，从马车旁掠过。黑马在前，白马在中，红马在后，四人三马，撒蹄狂奔。

        紧赶慢赶，到显烈寺还是过了辰时。显烈寺门口排了长长的进香祈福的民众，住持在寺门口恭候郭家人，郭珍珠连声抱歉，赶紧取香烛，进大雄宝殿、观世音殿、和药王殿三座大殿进香磕头，如此寺门大开，大年初一进香祈福的民众开始纷纷入寺。

        寺里人渐渐多起来，与其他来进香祈福的人相比，他们这个两男一女组合实在有点奇特。郭珍珠拜大雄宝殿是为哥哥的朔方军战无不胜，拜观世音殿是为哥嫂膝下儿女成群，拜药王殿是求全家无病无痛。

        史朝义陪她进殿，陪她写功德簿奉香油钱，还代安庆绪也写了功德簿奉了香油钱。

        显烈寺不要钱的素斋实在有名，安庆绪也排了个队，托了个大食盘回来，三碗素面三碗八宝粥。

        三人坐下，史朝义给两人写了名字的祈福牌，郭珍珠分食盘里的素面粥和碗筷给两人，碰面第一回，三人心有灵犀地笑。

        “史叔叔，您二位都还未成亲，拜观音殿干啥啊？”

        “安叔叔，您排都排了，就领三碗，我也是人啊！”

        郭旰坐下，八仙桌四个人，敢情他成了隐形人。史朝义和安庆绪一左一右弹了他脑门，郭珍珠把自己的那碗素面给他，她吃一碗八宝粥就够了。

        和和睦睦，大家出显烈寺，郭府的管家驶来了马车。

        “珍珠，我得了件饰物，很配你。”安庆绪站在车前说，但他两手空空。

        “珍珠，一会我有压岁红包给你。”史朝义抱臂也说。

        “好……”郭珍珠讪讪收回手，他们俩好像有话要等她走了再说，那么，她走好了……

        “姑姑咱们快走！他们打起来了！”郭旰这死小孩，挂了帘催车夫赶紧赶车。

        安史二人的确是有话说，但也不会打起来。

        安庆绪长叹一声，他是从幽州来的，突厥王都一战后他亲自把史朝义送回平卢养伤，后来他升范阳节度副使，史朝义则调往幽州为幽州节度副使，范阳幽州不算远，大半年里他们也未见面，他还以为史朝义伤势未愈出行不便，原来是早生间隙。

        这半年他们之间的讯息传递越来越少，越来越久，直到前日他到幽州府衙，才知道史朝义早已独自来了灵州，而他书案上摊开的信笺上写，“朝义哥哥，展信安……”

        他虽是武人，但也不傻，那时郭珍珠在幽州受伤，他赶回来看她，史朝义说有事与他说，后来因为杀郑巽，两人没再继续。难怪史朝义提出送珍珠去洛阳休养，也许在那时，他的好兄弟已经……

        “庆绪，等郭子仪喜宴过后，你我二人再谈可好？”史朝义提议，安庆绪点头。远处灵州城方向数十匹马队奔向他们，安史各自的人到了，严庄跟安庆绪，李归仁跟史朝义，两队人马进灵州城，各自不再搭话。

        再说郭珍珠回到灵州府衙，她哥哥郭子仪正接了广平王李俶、镇西节度使李晟、和河东兵马使李光弼一行。李俶代表了她嫂嫂沈若鸿娘家人，李晟的镇西与灵州最近，与她哥哥关系亲厚，年纪也长，今次代表男方家人。那李光弼带了儿女同行，他本有心让儿子李抱玉与郭珍珠结识，也找机会让女儿与广平王李俶见面，见李俶一下马即走向郭珍珠，再一看郭珍珠容貌，叹了两口气，这两种心思都白费了。

        李俶在府门口迎了郭府的马车，朝英奔出来卷车帘放脚凳。

        “祝殿下大吉大利心想事成恭喜发财！”郭珍珠从马车上跳下，张了手到李俶面前要压岁红包。

        李俶伸手扶了她，嘴角扯扯，闷笑塞了块玉佩到她手中。

        “河磨玉的？你真是大方！”郭珍珠为找那支玉步摇对玉器颇下研究，李俶送她的玉佩质地温润，又通透细腻，可是玉中极品河磨玉。

        “你的眼光真是精准。”李俶含笑点头，为她系在腰畔饰物上。

        “有没有什么特别含意？”郭珍珠喜欢那玉佩，但又心生戒备，上次他送她那个紫金鱼袋被青面人毁了，后来她嫂嫂告诉她那紫金鱼袋是他皇爷爷送他们兄弟三人的，普天之下也只有这么三只，这次玉佩别又是什么祖传珍贵之物，她可受不起。

        李俶“噗哧”乐开，点她额，“精灵的丫头……”

        “安副使、史副使到！”门口一声唱，安庆绪和史朝义到了。郭珍珠转身就跑，李俶在她背后哼哼，“今日是你大哥大喜之日，我且不与你计较，你自己担代着些。”

        “我答应过什么吗？”郭珍珠耍赖笑，李俶气得变脸。

        史朝义从李归仁手中接过一只首饰盒，打开，里面是支金钗，金钗普通，但金钗的式样却不普通。“那支钗！玉步摇！”郭珍珠惊喜，这支金钗上的花纹和镂空之处与她在幽州玉器铺里画下的那支玉步摇一模一样，史朝义记下了她画的钗的式样，手工制作成了一枚金步摇。

        “你喜欢的我记着，以后若是寻到了那支玉步摇，我一定得来送你。”史朝义掂起金步摇，斜斜插进她右边髻上。

        “珍珠。”安庆绪叫郭珍珠，“珍珠，我还未问你，自幽州分别已快一年，当时你不肯让我走，难道现在没什么要跟我说？”

        安庆绪话语温柔，但眼中精光咄咄，郭珍珠怯怯转过去，一双铁掌筋骨分明，落下她头顶，最后只拈起她碎发，夹在耳后。

        “安二哥高升了，珍珠还没恭贺过，祝安二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毕竟是在自己家门，郭珍珠放心大胆，又伸手讨压岁红包。

        “英雄壮志酬，骑马荣归还。是么？”安庆绪开怀接口，严庄也捧上一只首饰盒，安庆绪打开盒，盒里是一支温润晶莹的翡翠玉镯。

        他们三人是说好的嘛，玉佩金钗玉镯，郭珍珠“嗯嗯”道谢，安庆绪拿了镯子就要为她带上。郭珍珠四下拿眼求救，李俶由镇西节度使李晟作陪，史朝义扶萧女史下车，只得朝英来帮忙，那支镯子着实太小，仅她手腕粗细，两人弄了半天，就差那么一点，进不了骨结处那一关。

        “左贤王阿波达干礼到！”一声高唱，众人俱惊，郭珍珠一愣，玉镯应声入腕。

        府门口凭空掉落一支狭长锦盒，“啪”地，锦盒大开，里面紫绫四裂，一管紫竹洞萧正中而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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