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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第68章


这一晚是个不眠夜,不止孟延璋惦记着这一路看到的种种人间百态无法入睡,程允心也没有睡着,她跟着那群乞丐,辗转换了好几个地方,一路跟到了人家的老巢。

        宁霜雪打着哈欠,往嘴里塞提神药,她困得不行,可是根本不敢单独行动,现在的隅城很不安全。

        程允心皱着眉头,焦虑的看了她一眼,又不得已将目光移往已经进入一个大宅子的乞丐们。

        左思右想之下,她拎起宁霜雪,将人放在了一颗大树上,没办法,总比地上好些。

        眼看着宁霜雪困得打跌,程允心抿了抿唇,抽出个麻绳来,将人牢牢绑在了树上,她自己则孤身入了那栋宅子。

        所幸这里守卫不多,且都是些流民盗匪之类,会三脚猫功夫,却并不高明,根本发现不了程允心的踪迹,她悄无声息趴在了主屋的房顶,将耳朵贴在干裂的瓦片缝隙中,听着屋内的交谈……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徐道秀,他忧心忡忡,将从见到太子殿下起发生的事儿都在心中过了一遍,与属下达成了共识,这位太子,并非他们同道中人,恐怕很不好惹。

        徐道秀叹了口气:“朝中我昔日同窗曾来信,说这位太子默默无闻,并不得圣上喜爱,又说他不争权夺利,看着没什么本事,可今日一见,才知道是全然误判。”

        威势骇人终究只是表象,更令徐道秀心惊的,是他动作之快,条理之清晰,不到一日的时间,他便已发无数号令,行事果决,对症施药,皆正中要害。

        徐道秀自己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恶事,他又不傻,太子殿下这番动作下来,他敏锐的察觉到,太子殿下恐怕不会容忍自己太久。

        他拧起眉毛,问属下:“可查清楚了,他带了多少人马过来?确定后头没有跟着大军?”

        那属下就是早先出主意让他给太子吃杂粮饭的人,他一身劲装,明显是甘省营军装扮,拱手施了一礼后道:“是没人跟着,可是,大人,这一步险棋,能走吗?”

        徐道秀忍不住站起来在屋中踱步,他生性贪婪好享受,求的就是富贵,也没更大的野心,野心不大,胆子就不大,放在平日,他哪敢打这样的主意,可是现在……他觉得由不得他不发狠。

        徐道秀咬了咬牙,像是在给自己鼓气,可话一出口,言语上又带着怨怼:“你没看到他今日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死尸,他定然是想杀我。”既然太子殿下想要他死,那他就不能不多做打算。

        属下暗地里皱眉,忍住了没说出口的话,太子殿下再如何不受宠都是储君,如果真按这蠢货的意思去办,杀了太子,甘省上上下下的官员,焉能全身而退?想的未免也太美好了。

        哪怕是为了名声,皇帝都会给出一个交代……

        且思及今日太子殿下的一番表现,徐道秀想先下手为强,不说是痴人说梦,难免也有些太高估自己了。

        他心中算计不停,没再附和徐道秀,只是静静听着他异想天开的吩咐,然后转身离开。

        当太阳的光芒将黑夜划开第一道裂缝的时候,平静躺在床上的孟延璋就睁开了眼,他翻身坐起,以手扶额,缓了缓一夜未眠的晕眩,他昨晚一直没法入睡,索性起来又安排了一些事情,到了寅时才略歇了歇。

        这个时候,外边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施起了粥,混杂着无数黍种的稀粥,根本不算正经的饭,但却很好的安慰了饥饿已久的胃,经过昨天晚上的混乱,今天的队伍排的整整齐齐,没有人再敢捣乱。

        百姓大多数都不善也不恶,谁能让他们吃饱,就听谁的话,哪里还会再招惹事端。他们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接受了现在的境况——先来吃饭,喂饱自己和孩子,再领上一卷面糊蒸的饼,然后等着每五十人结一小队,一起或收敛城中饿殍,或去农田翻土准备耕种。

        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能耕种什么,绝望到麻木的大脑也不太想去思考这种问题,只知道今天有吃的,可以活下去,给他们饭吃的人让挖土,那就挖。

        孟延璋皱眉看了一会儿,他的手下人在队伍中游走,不断强调只要好好干活,听从安排,就能有饭吃,而百姓一边点头一边眼巴巴看着粥锅吞口水,莫名令人觉得心酸。

        他站着没动,定定看着这幅景象,然后就听见身后有了动静。

        徐道秀一改昨日温吞怯懦的模样,冲孟延璋拱手施礼:“太子殿下,起的真是早。”

        孟延璋平静的嗯了一声,连看都没看徐道秀,他若有所思眯了眯眼,点了个人过来吩咐:“跟医官说一声,记得给敛尸的人熬些防疫病的药。还有,让百姓先别走。”

        他没来隅城之前就已想好,头一件紧要的事是点清粮食,先保证人人能吃上饭,第二件是重视医药,不仅要给活着的人治病,同时也要防止瘟疫发生。本来么,处置贪官污吏,镇压流匪和起义军都是些后话,可昨日和今日的见闻,让孟延璋有了不同的想法,谁说这些事不能同时呢?

        吩咐完属下,他瞥了眼暗暗用得意的眼神看自己的徐道秀,嗤笑了声:“蠢货。”

        徐道秀刚才请安问好,结果太子没有搭理,他便在心中回忆了一番自己的计划,推演了好几遍,觉得万无一失,必定手到擒来,此时听闻太子叱骂,还没从那种已经成功刺杀太子的幻想中醒来,不由恼怒一瞬,神色起了变化。

        但是不等他说话,孟延璋便挥了挥手,一众守卫有令即从,一拥而上,将徐道秀双手反剪,按倒在了地上,他的嘴也被人迅速捂上,徐道秀心中大惊,茫然四顾,只见自己的党羽全都如同自己一般,被按着跪在太子殿下面前,神色惶惶。

        这群不逊于野外蝗虫的东西,孟延璋是一句话也不想听他们说。

        专门寻来施粥的空地上,无数的百姓踮起脚看向前方,略微靠后的人除了模糊的身影什么都看不到,但他们仍然执着的往前望着,只因为前头那位贵人,提高了声音,说要还他们一个公道。

        前头跪着的很多官,他们平素见都见不到,但大家又不是瞎子聋子,怎会不知父母官的好坏呢?

        平素的欺男霸女,冤假错案已是小事,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遇到这些污糟案;日益严苛的赋税也早已习惯,一家人咬紧牙关扛着饿,等下一季粮食收成就是,反正他们又逃不掉。可是天灾当头,这些人霸着粮仓,迟迟不肯救济百姓,反而屡屡抓壮丁,军中空饷过多,事到临头打不过起义军便抓老百姓顶上,可百姓不曾受过训练,胡乱抓起一把□□上了战场,连个尸首都留不下,充军也是死,留下也是死,这群眼里只有钱的大老爷们,何曾给他们留过活路啊……

        孟延璋声音冷肃,一条一条说着徐道秀等人的罪状,他的声音明明不带丝毫感情,神色也无波动,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可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却是不一样的感觉。

        徐道秀他们惶急的看着周围,妄想找到一个能救自己的人,太子殿下出手太快,猝不及防。

        许下没被抓的人,瑟瑟发抖,牢牢握在双手,惊疑不定的看着地面,反思着自己,生怕下一刻就被抓了出去。

        绝望的百姓却从那沉稳的声讨之中逐渐泪目,心中升起了一丝幻想,有人看到了他们的苦难,是来给他们撑腰的吗?一定是的吧……这个人给了他们饭吃啊……

        方才还毫无灵魂的狼吞虎咽只为活命,这个时候,他们的眼神才真正亮了起来,所有人都提着心,伸长了脖子看着前方,竖起耳朵听着那道矜贵淡漠的嗓音说话,他们逐渐屏气凝神,连大声呼吸都不敢,紧张的等待着贵人的判决。

        孟延璋一向言简意赅,但却认真诚恳:“孤以储君身份起誓,还诸位丰衣足食、太平安宁,此诺不应不回京,至于这些罪人……”他目光森森,冷笑了一声,“斩首示众。”

        他会武,说话用了几分内力,声音传的又远又清晰,在场的人全都听的一清二楚,起初是不可置信,然后是似信非信,等护卫手起刀落,血流满地,便是哭声一片。

        徐道秀震惊恐惧的眼睛还没闭上,他那孤零零的头颅就滚下了高台,滚到了地上,直直看着前方被侍卫拦住的百姓。

        活着的时候,他从不曾低头看那些“贱民”的眼泪,死了,倒是能仰视那些肆意滚落的泪珠。

        有昂臧男儿没忍住嚎啕大哭,他的父母皆被饿死,兄长战死,独剩他一人形销骨立,苟存于世;也有老人跪倒在地,匍匐痛哭,他骂自己怎么饿不死,若活下来的是他子孙后辈,撑到今天也能得见大仇得报;更多的人,都在肆意哭着自己的委屈与艰辛,那座死死压在他们头上的山,终于被人搬走了啊。

        泄愤一般的哭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这些淳朴的百姓一个接一个,纷纷拜倒在地,他们朝着孟延璋磕头,无以为报,只能沉沉的,重重的,一个头接一个头的磕。

        孟延璋身边的属下为这悲恸动容,忍不住转开了头,这片土地上死的人太多了,承受的伤害也太多了。

        孟延璋藏在袖中的手攥紧了一瞬,他一直记得母后说过的话,母后让他长成一棵建木,庇护万民,他一直按着母后的希冀,按部就班的做着那些该做的事,可是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做的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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