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背水朔雪云川（2）
“不是，他和所有被蛊玉影响的人一样都是受害者。唯一的区别只有：他同时也是加害者。”
“那不重要，我只想知道现在在哪？曹昭和蛊玉又在哪？”月长熙逼近镜中的千羽，对方却像知道有这层隔阂一样毫不畏惧。
“他和月织晋一样都被蛊玉吞噬了，刚刚你也差点。”
“难不成你还要说你救了我？”
“是，”千羽并不在乎虚礼，他直白地将现状和预谋告诉月长熙，“我找了个还不赖的家伙合作——不是曹昭，那个人让我务必救下你。”
“虽然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你要知道那家伙救你是为了让你更有价值的死去。”
“所以我会在这里剖析现状，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千羽的语速很快，他不怕月长熙听不懂，就怕自己来不及说完镜中世界就要和天地一同崩塌。
“蛊玉出现在启明星的时间预计还要早于你们所知的平朝，具体时间我还在摸索。曹昭是最后一个被蛊玉完全操控的人，我无法直接干涉α-启明星的事宜，只能替代了他身边的灵族等待时机。”
“蛊玉的第一次探头伴随着俾殂而出现，直接将β-启明星置于死地。你应该知道它的文明远超另外两颗平行星球，所以那颗星星上的存活者将秘密传递给了γ-启明星，他们虽然仍无法幸免但走出的路远超从前。他们将目光投放在了历史进程最慢的α-启明星身上，时至今日你们已经走出了最远最久的命途。”
千羽的话将月长熙的意识带回了九霄之上那张辗转了几个世界的分析报告单，他分明还记得β-启明星的存活者只有一人。
“那个人……是你。”
“是我。”
“那你岂不是……”
同位体的答案呼之欲出却在最后一秒被千羽掐断：“少犹豫，回答我你的去留。”
“留在这里，九死一生；离开这里，重振旗鼓。”
月长熙第一次见到这么心急且话少的同位体，他回头看了眼镜子里的越曦，坚定地得出答案。
“我不会走。”
“花念是第一个不愿走的，我看得出来；韩澄澜虽然走了，但他可不是你表面想的那样；还有前辈，他还在星星上看着我呢。”
月长熙笃定这些家伙会为了这次的迁徙押上一切，而他自己亦无可畏惧。
他朝着镜子走去，凝视镜中世界时才发现千羽那头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布局：“我还活着吗？”
“半死不活。”
“那我至少还能为前辈、为启明星做一半的事情，”只要是夏萧认定了的目标，月长熙都毫无怨言，“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更何况，他相信这颗名为“家园”的星球不会辜负他们的期望。
千羽敛下眸子，他对月长熙最后的话感到不解：“不需要我帮助吗？”
“如果你能帮我们也不至于藏在曹昭身边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那意味着蛊玉也在追杀你不是吗？”
他确实没预料到蛊玉会拿自己第一个开刀，但既然现在还有半条命在，那最初的计划就还有效：“交给我们吧，你放心坐在观众席就好。”
千羽不再回答而是向后一点点隐没黑暗退出了月长熙的视线，镜面随之破碎。
顷刻间剧痛侵袭了他的大脑，浑身被挤压着动弹不得，包括被蛊玉侵蚀掉的地方也被掩埋在了废墟中。月长熙倒抽一口冷气，却更加剧烈地咳了一声，狭窄的空间中空气便更加稀薄。
他还算命大，有千羽帮忙创造了一块小小的生存空间。等到反应过来压在他身上的砖石瓦砾是哪来的后，月长熙才算彻底明白了千羽的那一句“天塌了”是什么意思。
没关系……月长熙抓了把掉在一边的踏红翎，它就像是被人刻意放在了自己身侧一样。通过踏红翎，他能看见前辈模糊的身影尚在云层之间，这就代表一切都还来得及。
还有机会……疼痛令意识模糊，但偏偏思绪难以控制地想起了越祈、想起了那个不知为何在新的星球上形成的空间。
站起来……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遇上多处骨折的情况了，那时候还有夏萧用「摇光」救他一命。
『现在……只有自己能救的了自己。』
月长熙这样想着，他腾出还能小幅度活动的右手抹去自头顶落下脏了眉眼的鲜血。这只手尚且颤抖着，却一点一点地把头顶上的砖瓦挪开，露出一个小洞。
染血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缝隙中钻出，是他的倔强，也是启明星最后野蛮生长的春风野草。
被月长熙注视过的夏萧松开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红印甚至都在冒血丝，他的脚下便是雨落废墟的苍凉之境。
他伸手按下诡枭竖起的其中一根手指，声音里压抑着悲凉：“第一个十分钟已经过了。”
“还有二十分钟，”诡枭索然无味，干脆放下了手撑在云层上，“你就会成为新世界的神明。”
【暮雨落下时同一个十分钟】
月织银算是无梦眠的后备军，在月长熙突然失踪的时候她自然地承担起了疏散人群的任务。
她很清楚一批一批地走时间根本不够，但几艘飞船同时起飞夏萧又不可能护住那么多。飞船一旦偏离航道，那一切都完了。
在疏散的过程中，她遇到了两个女人。一个疯疯癫癫地逆着人群往反方向跑，嘴里还喊着“孩子、孩子”；另一个人则在人群中止步，女人站在月织银面前将肩上一对金粉色的蝴蝶递给了她。
“请帮我照顾好它们。”
月织银不明就里地点头，旋即女人的身影便化作一群金粉色的蝴蝶。它们扑扇着翅膀转出衣物，如飞鹏般扶摇直上飞向遥远的灵界另一端。
灵界的东北方向是青泽山的遗址，或许这群蝴蝶会安稳地落在某具尸骨的肩上吧。
月织银无暇顾及这些，她没再管这两个奇怪的女人，全身心地投入到疏散工作里。但好景不长，总有不安分的人会逆向行走扰乱他的计划。
真是受够了，她估计自己也到了该发飙的时刻了。
“请你向前登上飞船，不要再添麻……烦……”月织银边说边抬头做出了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
但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她看见了天空的异象，还有那抹一瘸一拐的身影。
“你怎么回来……哎？你做什么？！”
韩澄澜二话不说地抓住月织银往飞船的方向走，边走还边问：“还剩多少人？一架飞船最多能挤下多少人？”
“还剩两千人左右，一架也最多塞进两百到两百五十人左右。出什么事了？”
韩澄澜看着还剩下的五架飞船和自己驾驶回来的一架：“一千二……你先走，能带多少人就全部带上。”
这场转移来得太过临时，注定了会有人因来不及离开丧命于此：“所有飞船同时启动，能走多少走多少。琮临和叶无梦在那边接应你们，不要担心途中……”
韩澄澜愣了一秒，还是狠下心用了夏萧最不愿却也最有效的说辞：“那颗星球的领主会保护你们。”
来不及思考领主的问题，月织银已经被韩澄澜甩上了飞船。她才刚刚站稳就听见韩澄澜在外面怒吼一声，所有人都蜂拥而上。
也许有人错失了登上飞船的机会，也许有家庭会因此分崩离析，也许会有人为此挤破脑袋……
月织银透过拥挤的车厢看向玻璃外的启明星，六架飞船徐徐升起，地面越来越远、天空却也开始下降。
瓦砾不断掉落砸断暮雨，飞船因为内部的拥挤和外界的碰撞而摇摆不定。她伸长了脑袋想去看外面，却没能看到韩澄澜的身影——任何人的都看不到，因为天空的崩塌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直至此刻，所有被飞船藏起来的人们才切身感受到「终末」的意义。
而在那一瞬间里，韩澄澜没有找到月长熙。他知道天会崩塌，因为坐着飞船来时他就看见了启明星崩裂的外壳。
飞船同时启动是韩澄澜向夏萧传递的信号，那个人会开始行动，而他现在只想找到花念和月长熙。
但他不甘心最后一刻却找不到他们。
哪怕生机渺茫，哪怕现在连东南西北都无法分清，他都是想试一试。
可他的友人们还是失去了踪迹，天空却越发压下。
最后一刻，他脚下的土地塌陷，本就不便的腿脚顺着陷落的土地摔倒。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小短腿被压在石块下的孩子——他是顺着飞沙落石连滚带爬跑到这里来了，他似乎是在找人，他的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侧躺着的身影。
云层顺着崩塌的速率降下，而在诡枭的束缚之下夏萧可以稳稳地留在雨滴的发源地。
不知是何处的巨石滑下撞上了这处还算安稳的空间，随着空间的震颤诡枭轻声唤住已经挣脱开束缚的夏萧——或者说这是他精心设计的时间节点。
“还有十分钟。”
【暮雨落下后最后的十分钟】
天空挤压大地，飞船无法突破这一层界限。
但总有一些东西不会随着天地的离开而失去，它们依旧高悬在半空，孤零零地、落寞地将飞船依次驱赶回既定的航道。
于是在启明星与宇宙的临界点上，飞船里紧张、嘈杂、恐惧的气氛顷刻间消失。包括月织银在内的所有人都透过飞船里的大屏幕看到了一场奇观。
星星们规律地架着航道使其不受危害，在航道的尽头飞船闯进了宇宙——那和书上写的宇宙和星空不同，金色的流光链接每一个跃迁点铺就一条长长的黄金轨道，一路注视着他们的眼瞳在昏暗的宇宙间散发出幽绿色的暗芒，宇宙的引力与破坏力溶解在这条璀璨而珍贵的逃亡之路上。
韩澄澜一声预告令「终末」慌乱了众人的心，在这最纷乱最无助的时刻救了他们的人——宛如神明。
拥挤的飞船车厢里，人们无法下跪却也双手合十朝拜着这位新生星球的领主。
月织银在角落里，双手交叠紧握放在胸前。这是他最常用的占卜姿态，尽管他占卜的能力很烂。
但这一次，她和其他人一样都虔诚地向神明祷告。
『请庇佑我们抵达彼岸。』
想着想着，那双眼瞳和月长熙抽空给她讲的那双绿瞳重合。
『可神明、就注定了孤独。』
一行清泪悄无声息地从月织银的眼角滑落。
『若有选择，我想没有人愿意成为神明。』
启明之上已无朔雪的立足之处，而这条云川满布的航道已然昭示了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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