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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周二是个好天气,可能是阳光太好,薄月赶在闹钟响之前便自然醒,起身之后又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会儿。

        脑袋随着不断涌入的昨日记忆逐渐清醒,她爬起来去洗漱,然后取下昨晚洗净烘干挂在门后的校服,穿戴完毕后闻见了厨房飘来的煎蛋香味。

        起先还不觉得,闻到味道的那一刻突然就觉得饿了。

        她打开房门走出去,正好端早餐上桌的周岚看到她有些惊讶,边说边又走回厨房:“这么早?我还打算过十分钟再喊你呢。”

        薄月在餐桌前坐下,按开电饭煲的按钮自己盛粥,淡淡地说:“怕你上班来不及吗。”

        盖子一掀开,热气肆意地冲散开来,飘起诱人的香气。周岚煮的紫薯粥,是老式的做法,紫薯切块不切丁,厚实又软糯,把米粥染出淡淡的紫。

        薄月盛出两碗,把盖重新盖上,一碗放在周岚的位置上,自己先舀一勺喝进嘴里。

        味道并不似闻起来那么清甜浓郁,虽显寡淡,但也暖胃。她挑出紫薯块咬下一口,听见周岚由远及近的声音:“我不是说了吗,我打过招呼了,绕点路送你去学校也就比平时晚个十五分钟,不碍事。”

        话说完,人也走到她身旁,放下一碟洗好的小番茄,然后坐到她对面吃起早餐。

        薄月“嗯”了一声,想起江霖昨天问她上学怎么走,她告诉他周岚开车上班顺便送她,江霖听完只点了点头。

        “你呢?”

        “我骑车。”

        薄月想到这抬头看了看周岚,想问能不能以后去学校顺路带上江霖,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

        从昨天开始,她莫名对江霖生出一股别扭。可能是年纪稍涨成熟,可能是他突然变成了校友,也可能是他太过受欢迎。

        倒不是差距之类的问题,她只是觉得他陌生。

        但她又是一个极为理性的人,很少被感性影响,她心知肚明的是,江霖没有做错什么,他们从小到大的友谊也没有改变什么。无理的疏远,这是不可能的。

        周岚吃完了煎蛋,粥碗也快要见底,薄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把话和米汤一起咽进肚子。

        既然他能骑车,那就骑车吧。

        “再吃点儿?”周岚看过来,手有去开电饭煲的趋势。

        她摇摇头,解决完自己的煎蛋和粥,结束了早餐。“饱了。”

        周岚见状就站起来,麻利地取来一个保鲜盒,两人都没动过的小番茄尽数倒了进去,让薄月塞进包里。

        母女俩都是话不多的典型,默契地一个收碗一个擦桌,没有半点耽搁,齐齐背包出门。

        她们出门早,路上畅通无阻,薄月开了一边车窗,一路暖阳照着到了学校。

        她赶在人流高峰前,校园里只稀稀散散几个人影。沿着林荫大道走,还特意留心闻了闻,没有半点桂花香。

        她家小区自打她出生就住着,已经上了些年头,在连接她家楼幢和出口主道的那个拐角,种着小区仅有的两棵桂花树,每年到这个时候,甜而不腻的花香就会持续一个月,清可绝尘,浓可远溢。

        她小学升初中的学校也有几棵桂花树,年年初秋花香作伴,习惯了数年的味道,消失在终于来到的高中。

        悠闲地上了楼转弯,让薄月比较惊讶的是,居然已经有人坐在教室里了。

        惊讶的点不是在于有人比她早到,而是这个人是顾桓一。

        她在门口愣了一会儿,顾桓一神情专注,倚着课桌跷着腿,腿上放了一本厚且大的线圈素描本,左手扶着,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笔杆,笔下唰唰轻响,半分没察觉她的到来。

        薄月就觉得,一切合理了起来。

        他要是不用功不努力,像看上去那样半吊子,又怎么会获奖。

        她对他有些改观,站在门口略感踌躇,想不打扰他不出声地走过去吧,又怕到了跟前反而把人吓一跳。恰好就在这时,顾桓一突然举起笔比在眼前,眯着一只眼直直看了过来。

        他也是一愣,顿顿地放下了手,看见少女面露尴尬,反倒是令人出乎意料地一笑,率先道了声“早”。

        薄月不自在得很,心知自己挡了他的参照物,也点头微笑,迅速逃回座位。只是刚在相邻的位置上坐下,便觉得更尴尬了。

        她打开包往外拿着书本和作业卷子,眼睛往门外瞄。那里能有什东西让他画?

        一眼看过去倒是惊了,她竟然不知道,一中的天文台背靠着一座山。

        她前两年就有所耳闻,一中因为要扩校区,从城区迁到了近郊。本来是一片远离商圈的待开发区,自从市重点高中迁了来,近两年发展得堪比第二个市中心。房地产首当其冲,一片片高层住宅落地,房价飞涨。

        所幸她家原本离老校区就远,一中迁址,反而是稍稍近了。不过在霁城这个小地方,再远也不过是半个小时的车程罢了。

        一中换址以后,面积大了许多,也增添了很多之前没有的区域,比如校体育馆,比如正式礼堂,再比如此时薄月远远望见的天文台。

        后面那座山并不大,薄月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可能它本来就没有名字。虽然不大,却有绵延的山坡和锋利的轮廓,享受了南方的雨水滋润,因此树木郁郁葱葱。其实她哪里看得清山上的树,只是天文台圆形穹顶的白衬得绿色很是瞩目。

        薄月低头想着,她昨天在这坐了一整天,居然都没有发现。

        思绪正飘,眼前突然递来一张对半折起的白纸,她抬眼看去,顺着那双干净的手看到顾桓一平静柔和的眼睛。少年已经挪正了椅子面向她,指间仍夹着笔,素描本放在桌上,逆着光薄月并看不太清。

        她下意识地接过去,接着后知后觉地迷茫:“这是什么?”

        顾桓一眼里闪过一丝讪讪,又很坦然,唇边带着极淡的笑意,说:“道歉信。”

        薄月怔了一瞬,茫然打开手中的纸,横过来一看,这封“道歉信”左边全然空白,右半边简约却不失精致的线条勾勒出女孩清冷的轮廓和眉眼,没有复杂的素描技巧,也没有任何的修改痕迹,大片的铅色阴影打在少女披着长发的背后,满纸生动的疏离感。

        这是张普通的a4纸,应该是昨天数学课上发下来的演算纸,薄月看着它,像是看一面镜子。

        余光里顾桓一姿势没有动弹,还在等她反应,薄月扬了扬手里的画,看向他:“道歉信?”

        “嗯。”

        顾桓一点头,其实神色里并无非常真诚的歉意和求和意味,但也没有丝毫的戏谑玩笑,薄月看出,他只是在平和冷静地处理这件事。

        她有点想笑,因为昨天不过是小事一桩,道歉是真的不至于,顾桓一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但还是画了这样一幅“赔礼”。

        她挑起眉不置可否,当着他的面在桌肚寻找起来,抽出美术鉴赏的课本,把这张道歉信夹进书页。

        书本一合,她瞥他一眼,声音愉悦:“谢了。”

        女孩内敛又落落大方的骄傲神情被他尽收眼底,顾桓一眼里染上明朗,唇边几乎溢出笑声。

        他乘胜追击,不浪费来之不易的和平:“要不要看我刚画的?”

        “那个山景?”

        “嗯,你刚闯进来的。”

        “……”

        顾桓一嘴角勾笑,把手边的本子推近一点:“其实我是在画我们学校的天文台。”

        薄月身体也凑近桌子去看:“也是速写?”

        “对。”

        “你这么早过来练习?”

        “不是练习。”顾桓一转眸看她:“是作业。美术生的作业,每天一张,我晚上懒得画,早上来应付应付。”

        应付应付?薄月顿感被他装到,无语间浅送一个白眼。

        “这算画完了?”她看不太懂,只觉画得好,又不敢妄下定论。

        “快了。你刚来的时候,我想再量一次比例,没问题就收尾了。”

        薄月手托住下巴,默默点头,顾桓一见她没话,也托住脸,侧目盯着她。“好看吗?”

        “好……”

        她正要肯定,突然听见清脆的啪嗒一声。

        两人同时循声望去,恰好与门口结伴进来的两个男生八目相对。

        这两个人都个子不高,神色表情都像是坐在第一排会调皮捣蛋的那一挂。果然下一秒其中一人张嘴就来,道:“对不起,我们来早了。”

        薄月:“?”

        她跟顾桓一都一时失语,那男生又飞快瞄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文件夹,再次闹起来推搡另一个男生,口中说道:“说不过就抢是吧,休想,要抄就拿《十宗罪》来换!”

        顾桓一:“……”

        一上午很快过去,薄月中午照常跟温朝禾去吃饭,下到一楼空旷的出口又想起了江霖。前一天晚上分开之后,他们没再碰见,她还以为,一起吃午饭是彼此默认的。

        温朝禾停下来问她等不等江霖,她想了想,还是拿手机给他发信息。

        “吃饭?”

        等了两分钟,没有回复,她准备再在楼下等会儿,让温朝禾先去食堂找位置。

        等到所有勾肩搭背的背影都不见,等到教学楼人去楼空,薄月渐渐冷下了脸,给江霖打电话。

        无人接听。

        冗长的嘟声回荡,空旷的庞大建筑在她身后沉默,她收起所有情绪,面无表情地把手机塞进外衣口袋,快步走下台阶,去食堂跟温朝禾汇合。

        “他人呢?”温朝禾看着她空无一人的身后疑惑道。

        “不知道。”薄月淡淡地说:“没找到。”

        “哦哦。正好,我发信息问你们吃什么,你没回,我就没点江霖的。给你点了虾饺砂锅粉哦。”

        “食堂还有砂锅粉呢?”薄月诧异。

        “可不嘛,花样可多了。听说到了时令还有春卷粽子什么的。冬天还有羊肉汤。”温朝禾嘴里说着,眼里却是嫌弃:“虽然我讨厌羊肉。”

        薄月低低笑,想起以前初中的时候,学校隔壁街上有一家老店,虽说是老店,招牌却一年两换,夏天卖小龙虾,冬天卖羊肉汤。

        温朝禾嗅觉灵敏,不论季节,誓死不肯踏入一步,好像四季轮换也带不走冬天的羊膻味儿。

        她正要开玩笑,又慢一拍地捕捉到温朝禾先前的话里说:“我发信息问你们吃什么,你没回”。

        在她回忆的间隙里,温朝禾已起身小跑着去端出餐的砂锅粉,薄月想着些许可能性掏出手机,屏幕已自动亮起扫到她的面容解了锁,消息提醒随着锁柱图表的转动变为详情可见,没有一条来自江霖。

        “月月,你的也好了。”

        “来了。”

        薄月按住电源键,咔嚓一声,锁起自己的可笑。

        吃饭时温朝禾对顾桓一很是好奇,一直问他们相处如何,薄月一句“冰释前嫌”引来更大的八卦之心。

        “怎么个冰释前嫌法?”

        她想起那张速写,手中筷子顿了一顿,温朝禾自顾自喋喋不休:“我奇怪了一上午,昨天还互看不顺眼,今天语文课我还听到你们讲悄悄话!”

        “什么悄悄话,正常交流。”薄月撇清关系:“他问我,老师讲到哪一页了,他书上为什么没有。”

        温朝禾睁大眼睛:“那为什么没有啊?”

        “因为他随便抽了本历史书。”

        “……这笑话真冷。”

        “可能会是日常。”

        温朝禾也许是真的被顾桓一的事迹冷到,浇灭了八卦心,一门心思吃饭。

        两人都默默无语,有人突然走来敲了敲桌子。薄月抬头看见一张不太熟悉的脸,挺拔,阳刚,坚韧而利落的五公分短寸,她眼眸一转,又看见温朝禾呆住的小脸。

        陈野。

        男孩沉静礼貌的目光落下来,与薄月点头之间便算生疏地打了招呼。薄月看见温朝禾眼里渐渐漫开的倔强,心下了然,端起餐盘给陈野让位。

        本就食不知味,也吃不下去了,她把碗筷放到回收处,独自走出食堂。

        正是太阳好的时候,仰头晒太阳舒服却刺眼,薄月站在树荫外面闭了会眼睛,睁开的时候望见远处天边,一行列队而飞的大雁。

        回神之际,将要转身,目光所及尽头闪过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是学校后门,在校外午餐的学生们三三两两进来,这个时间已经不算早,大多是往回赶,怎么会朝外出。薄月收回视线,想是自己看错了。

        她回到班级的时候教室里人已经到了大半,等指针过了十二点一刻,都自觉安静下来自习。

        午休快结束薄月的同桌才姗姗来迟,虽控制着不发出声响,椅子还是不配合地轻轻呲啦出一声,把睡着的薄月吵醒。

        他歉意还未凝聚,薄月已从臂弯中懵懵地抬起脸,眯着眼睛小声问:“你回家午休么?”

        他被突然一问有点没反应过来,薄月又说:“你昨天中午也没在。”

        “哦,不是。”顾桓一学着她的样子,用气声说话:“我们中午要去美术室集训。”

        薄月静了两秒,似乎脑子仍在重启运转,然后努力清醒地眨了眨眼睛。

        “这么不人道的么?还不让睡觉。”

        他忍不住又要笑,想说已经习惯了,薄月的眼睛却已慢慢睁圆,眉间拧出一股淡淡的冷意,清醒望向他的背后。

        他甫一回头,余光便瞥见薄月站了起来,从后门出去,走到了江霖面前。

        冷意蔓延,江霖毫不在意,一副无害的笑脸。

        “你中午等我吃饭了?”

        薄月扬起下巴直视他:“我等了你二十分钟。”

        “我刚看到手机。”江霖立刻说:“体育课,在篮球场多打了会球,打完了老师说请我们吃饭,我没机会看消息。”

        他解释得迅速,三句两句就说清了情况,仿佛事先打过草稿,一口气说完以免给她打断不听的机会。

        薄月盯着他,一时无话可说,但面子上还僵硬着,江霖收起嬉皮笑脸,认真推推她的肩膀。

        “听到了没?”

        “以后不会等你吃饭了。”

        “知道了。我二楼,你三楼,我等你。”

        “……”

        薄月皱起眉,抬手扇扇空气,江霖又笑起来,低头闻闻自己的篮球衣,往她身前凑近几步。

        薄月满脸嫌弃:“臭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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