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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路


十年后。

        暮云帝国思定十年,龙南郡,暖泉乡。

        夕阳西下,万里殷红。

        小山顶,一颗大树,一块巨石,两个十岁光景的少年。

        一个面色如玉的少年坐在树杈上,垂着双腿,两个眸子像湖水一般纯净,出神地望着远方的彤云,显然有些看痴了。一阵暖风拂过,他回过神来,低头望向巨石上的另一个少年,说道:“仲宸,王先生要走了,不教咱们了,让咱们出塾。如此之后,你有何打算?”

        那个叫做仲宸的少年,蜷膝坐在巨石上,手托着下巴,凝视着远方。夕阳微冽,他眯着眼睛。来自夕阳的光芒,把他的脸映得额外分明。目光如剑,似乎能直插人心;眉毛如剑,斜刺云霄;鼻准如剑,端正挺拔;丹唇如剑,高傲冷峻;面色如剑,如覆冰霜。他整个人就像一把气势凌人的神剑,未出鞘,剑气已夺人心魄。

        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未做答复。

        树上的少年又说了一句:“听到了吗?”

        仲宸仿佛刚刚回过神来,扬起头来,望向树上的少年,说道:“你呢?慕白。我想听听你这个小白脸的想法。”目光已不再如刚才那凌厉,柔和之中带着几分戏谑。一看便知,两人是关系极深的朋友。

        慕白有着温润如玉的面颊,水一样的眼睛,英挺的鼻子,精致的嘴巴,就像平静的湖面一样,并没有因为仲宸的嘲弄掀起一丝的涟漪。浅哼一声,说道:“我是认真的,你这个混子!赶紧说吧!”

        仲宸看转过头望着远处的火烧云,两眼炯炯有神的说道:“好男儿志在四方,我要出去闯荡,学些本领,平定天下!要让天下所有和我一般的孩子,都能吃饱穿暖,有书可读。”他说话时面色坚毅,仿佛天下已掌中一般。

        “平定天下?”慕白面色间有些不屑,说道:“不说天下,就咱们这暮云帝国,都乱了一百多年了,这一国你都定不了。你还……”

        不待慕白说完,仲宸已抢声说:“乱世出英雄,你明白吗?”

        “英雄就是你这天天逃学,爱吹牛的混子?!”话是骂人的,可慕白嘴里说出来,还是那么平和,还是像水一样。

        仲宸撇了撇嘴,说道:“我家可不像你们家那么宽裕,衣食无忧。我可是需要出去做些事情,才能继续读书的。”

        慕白看了看自己的这个朋友,心里想道:“确实,仲宸家只是普通的农户,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吃饱求生已是不易,何况还要供着仲宸念私塾。而仲宸不但要操持家务,还总是跑出去给人家打短工,才能为继吧。相较之下,自己父母虽不是大富大贵,也算是乡里的富庶人家,自己应该知足了。”

        又听仲宸说道:“这王先生,教书教得挺好的,干嘛非要去应召,做那桂阳军的司笔。”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慕白说道:“我听父亲说,王先生也是有志向之人。只是生活所迫,才来教书。这次能去桂阳军做司笔,虽不是什么大官,可也比咱这偏僻的暖泉乡强多啦。”

        仲宸忽然兴奋起来,说道:“要不咱们让王先生带咱们一起去,如何?”

        慕白还是那平静如水的声音:“白日做梦吧,人家会要咱俩这种小孩子吗?咱们能做什么?吃白饭吗?而且我很讨厌陈几多那土匪。”正说间,慕白仿佛想起什么,猛然大喊一声:“对啦!!我听送货的那个驮商对父亲说过,经略学院今年开府招人,定在下月初五,日子还来的及,不如咱们去试试?”

        仲宸眼睛里多了几分熠熠的光辉,但又迅黯淡了下去,说道:“我们这里距离寿阳郡,有五百多里地啊。那么远,这……”

        “这什么?怎么啦?”慕白不解地问。

        “想是要花费很多吧。”仲宸的声音有些晦暗,那如剑一般的气势萎顿下去。他心里想到这一去,且不说路途开销难以支撑,也不论能不能被选上,就是自己走后的父母亲的生活,必是更加困难吧。自打自己记事起,父亲便得了一种怪病,浑身乏力,连挑水都不可以,家计都在母亲身上。弟弟五岁,妹妹三岁,都还需要照顾,这怎么是好?

        想起父亲和王先生,曾经讲给自己那天下英雄的故事,昭武侯百骑讨逆、文昌侯片纸诛恶、赵擎苍只身却敌、饮马川五军争霸……一个个光辉的形象,曾让年幼的仲宸倾慕不已,早早在心中立下大志,要像那一个个英雄那般,做出惊天动地、名垂史册的伟业。可现实的羁绊,给了仲宸不小的打击。他似乎已经嗅到了理想幻灭的味道。

        慕白说道:“放心吧,路费我包啦。你要是应选不第,回程我也给你掏银子。哈哈哈哈……”他笑得略有些生硬。但仲宸却听出来,慕白这样和自己逗趣,实是想让那有些酸涩的话题,变得轻松一些。

        仲宸望向慕白,神色里多了几分感动。两人一起长大,一起掏鸟摸鱼,一起逛山遛水。谁要是欺负了慕白,仲宸总是第一个出头;王先生派下的课业,慕白也总是帮着仲宸。仲宸从未在生计问题上向慕白开过口,慕白也从未在这方面问过一句话。可显然,慕白是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慕白……”仲宸的声音似乎有一丝颤抖,下面的话,竟是哽咽着说不出来。

        “仲宸,难道你我之间还需要焚香结拜吗?客气什么?这不像你这混子的一概表现哪。”慕白戏谑道。

        仲宸扁着嘴,使劲控制着眼中将要倾泻的泪水。眼前这一幕,让仲宸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坐在树上,像水一样的男孩,对自己温暖的扶助。

        回家的路上,仲宸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知父母会不会同意。越想竟越是觉得希望不大。

        喝完晚饭的稀粥,仲宸坐在桌边,默然良久。也不抬头,低低的说道:“我想去经略学院报考。”

        屋里似乎一下子静了下来。

        五岁的弟弟仲华第一个反应过来,跑过来扶着哥哥的膝盖,脆声道:“哥哥,我不要你走。你走了,谁陪我玩啊。”

        三岁的妹妹仲莹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看看两个哥哥,看看爹爹,再看看娘亲。

        父亲仲平放下手中的饭碗,低着头看着碗里的近乎水一般的稀饭,枯黄的面庞映在碗里,一漾一漾的。

        母亲陈玉婷手里紧紧地攥着抹布,停下了灶前的擦拭,望着仲宸,睫毛跳了几下。又看向仲平,见他没答话。踟躇了片刻,缓缓的问了一句:“需要多少银钱?”

        仲宸咽了一下,说道:“慕白说,慕白说他给我带着。”说完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天终究是要到来的。”父亲打破了沉默,说道:“男孩子,出去看看吧。为父也早有此意,也好,也好。”

        父亲连着说了两个“也好。”站了起来,转身望向窗外,背向烛火,面色沉浸在如水的夜色里。说道:“我们自己想办法,不要给慕员外家添麻烦。明天我到大哥那里去看看。”

        “父亲,我不去了!”仲宸突然站起来,泣声道:“不要去求那家人!”自打仲宸记事起,父亲平和伯父仲升便没甚往来。那仲升一家继承了爷爷的全部家业,是暖泉乡的富,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而父亲却苦居陋屋,带着一家五口,吃了上顿没下顿,有病都不去拿药。仲宸好几次问询父亲,为何爷爷要如此划分家业,父亲都是沉默不语,甚至还会训斥几句。有几次在街上遇见,那仲升一家人也是对父亲极尽羞辱。仲宸看不顺眼,便吵了几次,两家关系更是有如水火。这种情况下,父亲去借钱,肯定不会有好结果的。可是想来想去,也没什么亲戚朋友了。与其让父亲受辱,不如不去,仲宸这样想。

        陈玉婷也走了过来,看着仲平,面色也是有些凝郁。

        “你们不要管了,”父亲依旧对着窗外,说道:“收拾完,就都去睡吧。”

        第二天,仲平早早起来,在箱底翻出件没有补丁的衣服,虽然有些皱巴,也还勉强算作整齐。认真的梳头洗脸一番,便来到了大哥仲升的家门前。仲升的家,可比仲平家那两间茅草屋要阔气多了。青砖碧瓦,宽阔高大,从外面远远望去,都能看见院内屋檐鳞次栉比,想来房间众多。不过这都是猜测,毕竟仲平从来没有获许进去过。大门外三丈许,有一座高约二十尺的五檐牌楼,上书四个大字“为善地方”。

        仲平上前,扣响门环。一个身着皂衣的家丁从里面探出头来,一见是仲平,赶忙从里面出来,拱手而立,敬道:“二老爷,您身子骨可好。”

        “还好,”仲平上前扶着家丁的手,说道“仲三,你家老爷可在?还请通报一声。”

        “在……在,是在着的。可是,可是……您还是别去啦,他不会见您的。”仲三嘀咕了半天,蹦出句话来。

        “小三,太老爷在时,我向来对你不薄。还烦你通报一声,就说我有要事,还请兄长见上一面。”仲平晃了晃仲三的手。

        “二老爷,您别为难小的了……”

        正在二人推按之间,有两架青帛小轿,落在门前。

        仲三看见了,赶紧拉着仲平让到门边,对着轿子拱手称道:“奶奶、少爷,您们回来啦。”

        轿帘掀起,下来一个身着淡黄色长裙的少妇和一个个子很高,满脸骄气的少年。那少妇颧骨很高,眼角斜吊,姗姗走到仲平面前。

        仲平看是大嫂,连忙垂手一揖,口念:“嫂嫂最近可好。”

        那少妇冷笑一声,说道:“好,好的很。不知道今天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啦?”

        “嫂嫂,宸儿想去经略学院应试,这盘缠吃紧,还望大哥和嫂嫂帮衬则个。仲平日后定当加倍奉还。”仲平咬了咬牙说道。

        “还?拿什么还?”那少妇别过头去,冷冷说道:“二兄弟,你安什么心,我是知道的。当年你在外面风花雪月,哪里照拂过家中之事?太老爷仙逝,你既未在他病床前端水喂药,也未在他老人家走后披麻戴孝。前后十年,杳无音讯。现在想是来重分家产吧。明白告诉你,老爷他是不会见你的。重分家产,更是没门。别拿那野小子上学作借口罢。”

        “嫂嫂,”仲平依旧保持垂手作揖未变,说道:“那六年,仲平身为俗事所困,遭遇莫测,才无以脱身。仲平愧对父亲,愧对大哥和嫂嫂,仲平腼颜人世,但愿来生得报。家产的事,仲平更是别无心意,全凭哥哥嫂嫂做主。只是如今宸儿有事,还望嫂嫂帮助些个。”

        “啊哈,就仲宸那野小子也想去经略学院吗?笑掉大牙了。”说话的,是少妇身后的那个少年。

        “武儿,那可是你的弟弟啊,怎么能如此叫他。”仲平望着那少年说道。

        仲武瞪圆了眼珠,鼻孔放的很大,仿佛上门讨债的恶棍一般,大声喊道:“弟弟?!我没这个野弟弟!你知道吗?他跟我打过好几次!”其实仲武想说自己被仲宸打过好几次,可话到嘴边,觉得没面子,才改了口。

        “宸儿打人,必是他的不是。武儿,莫要跟弟弟计较好吗?”仲平说道。

        “好啦好啦,不要扯这些啦。你们回去吧。我们很忙。”说着,那少妇也不待仲平说什么,转身走进了院门,仲武甩了甩袖子,也跟了进去。

        仲平还待向前,仲三伸手拉住仲平。那仲平七尺男儿,竟被仲三那低矮许多的人轻轻拽住,想来仲平的病势对他的影响是很大的。

        “二老爷,您就别为难小的了。我是太老爷养大的,您和大老爷都是我的爷。你们这样,太老爷一定很难过,我也……”说着竟有些唏嘘哽咽。说着,从衣襟内抹出几颗碎银,塞到仲平手里。“我就盼着宸少爷好好学艺,出人投地啊。”

        仲平还待推辞,那仲三已闪身进院,大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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