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她不是孤胆英雄
从阴暗逼仄的牢房，换到宽敞精致的豪华客栈，寒铁衣觉得自己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起死回生，沐浴焚香，换上干净清爽的靛蓝对襟衫，从头到脚打理干净了，才像个活人。
等他把自己捯饬完，去隔壁房间见凤白梅时，后者还立在窗口发呆。
凤白梅的厢房位在临江仙二楼最右边的位置，侧窗外是个大院子，一棵阔叶树在窗外冒了个头，与凤白梅一身黛装相重叠。她没有系发，任由一头青丝散在前胸后背，被窗外的风一撩拨，便偷偷地在空中狂舞，试图引起主人的注意。
窗前的案上，放着那袋从海崇光那里换来的碎银。
门没有关，寒二公子摇着一柄全新的纯白折扇，一瘸一拐地进屋来，高高束起的头发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着，额前特意留出的一缕发也风骚地在风中乱舞。
“小白，今晚咱们吃什么？”话音落下，寒二公子已经行到窗前榻上坐下，歪头去看凤白梅的脸。
在绝大多数人眼中，凤白梅的肤色是十分难看的，但寒铁衣瞧着凤白梅的脸却觉得舒服，尤其是那一双眼。凤白梅脸上少有情绪起伏，变化最多的，便是那一双眼。她惯将眼皮向下压，掩住一点瞳孔，眼尾似笑非笑地向上翘。
她高兴时，眼皮会向上掀，配合着微微牵动的嘴角，让人看一眼便觉温暖。
而当她生气的时候……寒铁衣这才恍然，似乎很少见凤白梅生气，有记忆的一次，是他到凤府去，而武烟撑着病体陪他说话。那时候的凤白梅，紧抿着唇，一半的瞳孔都被眼皮遮住了，周身都散发着戾气，就像此时，她盯着窗外那几片阔叶，双眉倒蹙，眸光灼灼。
寒铁衣识趣儿地不再开口了，歪在榻椅里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
最后一抹阳光从窗口收走时，武冰洋扛着入云锏进来，将那根绣着梅花的发带放到凤白梅手边的案上。见了那包银子，问：“你要去黑市？”
听到她的声音，凤白梅满脸风霜融了几分，回头看去。只见她仍是一身黑色绲边红衣劲装，只未穿外头的短褂，腰间系一条镶银的黑皮带，头发高高地挽起，手腕上也带着皮质的护具。右侧鬓边和着红色带子编了几条辫子，同其余的发丝一并束在头顶，给她这份英姿飒爽添了几分女儿家的柔情。
凤白梅也没有回答她的话，拾起那包银子，低眉道：“杨素安查出，千佛山行刺的那些人，后颈上烙有镇魂印。”
屋中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将门之后，一个是天机阁主，都知道镇魂印代表了什么。因此，两个见面就掐起来的人，第一次统一地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这包碎银上雕刻的，也是镇魂印。”凤白梅继续道：“所以，这次，是我镇魂军的内务。”
两人都不是傻子，凤白梅这话虽然没有挑明，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不希望他们参与其中来。
“小白……”寒二公子自诩脸皮是天下第一厚，可被凤白梅拒绝的次数多了，也难免喉头发痒，有些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刨开心的真情实感，在女将军眼里一文不值。
倒是武冰洋冷冷地道：“你以为你的命是你自己的吗？凤白梅，我姐姐为了你们凤家牺牲那么多，是为了让你逞一时之快拿自己的命去糟蹋的吗？”
凤白梅低了眉，没说话。
武冰洋继续说道：“你自己要做孤胆英雄，我拦不住，可在你送死前，你敢去和我姐姐说一声吗？你敢对阿臻说一声吗？你敢去你爹娘坟上说一声吗？”
这三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不敢。
她不敢。
这个在落魂关掌了五年帅印的镇魂将军，不敢把自己一腔孤勇展现在家中长嫂幼侄面前，她也不敢去双亲与兄长的坟上说一个字。这九年来她受过的伤吃过的苦，都集聚在她的五脏六腑，推着她一路向前。一旦这些东西倒了出来，她整个人也失去了支撑，再不敢往前迈一步。
寒铁衣拉了拉武冰洋的衣摆，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武冰洋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将矛头转向了寒二公子，冷笑着道：“还有你，姓寒的，自己是个什么德行……”
“我没打算独闯黑市。”凤白梅出声打断了武冰洋的话。
武冰洋骂人骂了一半，堆着满脸的怒火，听了凤白梅这句，当场愣住了。
突然挨骂的寒二公子正一脸呆，最先明白了凤白梅的话，满眼忧愁顿时散了去。他怎么就忘了，凤白梅从来就不是什么孤胆英雄。
她护短、无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同时心思缜密，做事周全。她全身心都用来守护凤家，将那一对母子看的比她自己还重，怎么会舍得自己先死？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寒二公子心里也有些失落。他不知道自己还要走多长的路，还要挖几颗心，才能让她看到自己真情，才能让她将那一颗心，分一点给自己。
凤白梅反手将长发拢了拢，用黑色梅花带松松地系在脑后，额前一缕稍短的发丝脱离大部队滑到前面，遮挡住她棱角分明的侧脸。身体往后一仰，手肘便靠在窗沿上，脸上扬了一丝笑。
“他们于雁回山下刺杀，我不为所动，所以有了凤家老宅那把大火。可那场大火也没有引起我多少注意力，所以千佛山刺杀，他们又接连抛出了镇魂印和血衣门，就为了把我引到江南。按理来说，血衣门在红连城，他们应该迫切地希望我能尽快赶到红连城，而不是在江南城逗留。”
寒铁衣接话道：“所以，江南城的黑市，必定藏着和血衣门相关的秘密。”
凤白梅道：“何远不是说了吗，血衣门被灭时，他们所掌控的黑市也没落，许多人转移到了江南城的黑市。”她又用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寒二公子：“看来，你们天机阁的消息并不如传说中那么灵通。”
寒二公子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甩锅甩的分外娴熟：“这四年来，天机阁都是墨冰在管。”
天机阁到底谁做主，凤白梅没心思去探究，只要能借助天机阁的力量便足够了。她继续说道：“对方想要告诉我一些隐秘的事，却又不肯坦诚相见，反而是一步步引导着我自己去发现。所以，无论如何，他们不会要我的命，这次去黑市，我也不打算隐藏身份。”
“不妥！”寒铁衣脱口而出，神情格外严肃：“黑市什么人都有，除了此次刺杀的背后主谋，还有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身份天机阁都没法全部探查清楚，你怎么就知道，这些人里没有想要你的命？”
凤白梅将右边嘴角向上轻轻一挑：“所以，我需要二公子的天机阁。”
寒二公子活了小半辈子，唯一得意的就是一张嘴，抠字眼是他的强项。他当然听得出凤白梅话中未曾明言的意思：她需要的，只是他的天机阁，而不是他。
折扇摇动的频率增加，带起的劲风撩拨着他额前那一缕发，为寒二公子添了一分纨绔子弟的风骚，却没能为他找出一个跟去的理由。他手无缚鸡之力，眼下还瘸了一条腿，走路都不利索，跟去能做什么？跟去拖后腿吗？
他不说话，凤白梅只当他在考虑，毕竟天机阁隶属皇帝直辖的朝廷机构，阁中人都有自己的事，三番两次为她的私事而调度，寒铁衣也不好向皇帝交代。
她将视线落到武冰洋的身上，还不等她开口，武冰洋便道：“我不是你的兵，你没资格命令我。”
凤白梅笑了下，站直了身体同武冰洋长揖一礼，道：“在下恳求武二小姐，陪同在下前往黑市。”
武冰洋一脸冷漠地看着她：“装腔作势。”
凤白梅知道她这是同意了，重新将身体靠了回去，继续说道：“若能借助江南兵马司的力量，或者……”她将声音微顿，视线又转向了寒铁衣：“能得到葬剑山庄的支持。”
寒二公子牛角尖会钻，反应也够快，立刻明白凤白梅的意思：“我与吴庄主尚算有些交情，只是此番葬剑山庄正在举办开炉大会，他未必能亲自前来江南。不过，若有吴家公子肯来，多少也能维持一下。”
凤白梅道：“那就有劳二公子了。”
凤将军爱憎喜恶分的十分清楚，她对武冰洋从小宠到大哄到大，对寒铁衣从见面就没有客气过，使唤起来格外顺心顺手。
而本来以为自己只能拖后腿的寒二公子，实在没料到自己还被安排了任务，光顾着高兴去了，哪里还去想凤白梅对二人的差别待遇？
当事的两个人没有发现这其中的微妙，旁观的武冰洋却瞧的清楚，在凤白梅眼里，她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小丫头片子，而寒铁衣则是能与她并肩而战的存在。
尽管那个男人吊儿郎当不靠谱，尽管他手无缚鸡之力，尽管他与凤家的联系是从一个月前才开始的，她还是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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